太少囂張,太多和諧
讀了一個大學生參加北京交流團的日記(因作者提出反對,出於尊重其意願,把連結刪除了),沉寂半晌。
不想掀起可能的一面倒對該學生的誅伐,繼而再引發可能的另一面倒反嘷。
假如拒絕貫常口吻的「純屬個別事件」,該如何找切入點?
又怎能不警惕,中共的統戰策略如何施展在中港關係的一條重刺(六‧四)之上,特別針對年輕一代。見證的一代人總會過去。斷你後路。論述的爭奪場,誰來如何演繹歷史。相信「六‧四」絕對應當平反的人們,不要樂觀地把責任向前拋向日後的「歷史」。「歷史是公正的」這類話語,永遠還看當下。
日記作者提到,內地教授對「六‧四」的闡釋,和她/他們這群香港大學生一向接收的訊息不符,但偏偏每個細節都合乎常理,所以她/他們,「一群青年的,沒有走過那個時代的大學生」,「是如何地充滿困惑」。
「充滿困惑」,本該是好事,不同的「真相」無可避免地觸動主體的不安,而力求重拾統一、平和的內在驅動力,亦可以是啟動批判及求真的契機。但當然,鐘擺永遠向著兩端。處理、直面不安,需要的是勇氣、思考,甚至自我體系的重塑;迴避不安,當然輕易得多,需要的只是俯拾的藉口。而在這個交流團的情景,那位提出質問的不知是Poly還是嶺大還是教院的同學,正好提供了一個輕易置換、繼而平伏不安的場口。
那位「質問同學」,毋疑可理解為眾人不安的外在客體展現。於是,在力求迴避不安、抗拒迫視矛盾的欲望底下,他,順理成章成為眾矢之的。
這種置換又是如何得以順利接軌,幾乎不留痕呢?
快到12月4日,這兩天在想關於香港人的「核心價值」及身份認同。當我說胡應湘的動員能力遠比李柱銘等強勁時,並非純為討笑的反諷。從過往幾年所累積的印象,問香港人要不要民主,大多數會要,但當告知沒有、不給予的時候,也不過無奈嘆兩聲,未至於七情上面、立即吶喊上街。但,一句「暴民」,卻有能力促令一些中產表態︰再忙都要上街﹗
可見,「理性、和平、守秩序的香港人」這個身份認同,才是要害。2003年,大概可以視為確認此一身份認同的里程碑。確認自我身份,又焉能少了「他者」的狹道相輔︰SARS期間,從媒體看到台灣醫護歇斯底里的脫逃,正好為香港人理性及專業的優越認同提供台階;「七‧一」的神話其實並非人民力量的勝利(別忘記7月9日沒通過23條立法是因為田少的「忽然英雄」),而是相對別處的大型遊行,香港逾五十萬人上街,竟沒出一起亂子﹗
吊詭的是,「和平、守秩序」這些元素,一旦被挑戰,固然可以成為動員力量,但另一方面,我們又可在面面向向的生活實踐中,見其參與反動的蛛絲馬跡,簡言之︰迴避爭拗。A有A的道理,B也有B的見解,何必要針鋒相對呢?C是有不對,但C也有其他的貢獻,不應抹煞……於是,很多值得深入討論的議題,往往拋了出來之後,討論焦點就被轉化為該不該提出質問,議題本身卻流於無痕。也是在同樣價值推動的思維下,我們不願聽到對樂施會的批評,不願聽懂韓國農民的吶喊(我們更在乎世貿期間的路面交通是否暢通),甚至,如較早前的不願面對迪士尼不是樂園。
拉回到討論中的北京交流團,承接對困惑、不安作迴避態度的,正正就是一種對「和諧、不要爭拗」的推崇。我用了「置換」、「承接」這些字眼,因為在「充滿困惑」之後,作者筆鋒一轉說「今天我不打算討論教授所言真確與否,要說的是另一個問題。」縱觀全文,找不到半個字透露作者到底對「六‧四」現在有什麼看法、有什麼疑問、相信什麼不相信什麼,等等。這個難題在文中由另一個問題承接了,就是那個又「討厭」又「胡鬧」的提問同學。該同學為何又「討厭」又「胡鬧」呢?因為「人家教授是嘉賓,而你是學生,人家把他所知道的告訴你,你有權不相信,但決不能以如斯態度展開針對式質問。」
於是,在這種思維底下,質問的內容被這種行為本身的對錯、適當與否,換置、蓋過了。「質問同學」到底挑戰了什麼,變得毫不重要(也因而讀者不獲告知),重要的是所謂的禮貌與態度。
但「不禮貌」又何所指呢?「針對式質問」及「挑戰」本身就被等同為不禮貌;另一指斥是「竊竊私語」,但如果提出了問題,對方的回答仍未能令人信服,與同學之間有所討論準備再提問,又如何不禮貌之有?我也很好奇,這位作者在香港上課時,若有同學竊竊私語,她是否會同樣地認為與這種人同班,真是當災?還是,竊竊私語的內容假若不涉及課堂題目、不涉及挑戰,倒又合乎禮儀了?
再退一步說,即使「質問同學」態度囂張、語氣傲慢,雙眼翻到了天花板來提出質問,只要言之成理,那是否也值得大家去討論、思考?若是通篇廢話,那日記作者何不起來有禮貌地指出其荒謬呢?是基於什麼準則,我們寧重「客客氣氣不聞不問」,而捨求真詰問?
「然後又一次追問為什麼不平反呀是否覺得中共有錯呀等等。很煩,也很不禮貌。」
為什麼煩呢?因為這些問題毫不重要?或,這些問題的答案,需要動用太多思考,沒法不撩動過於平靜的思緒?又或是,該同學阻了大家去吃飯的時間?
於是,「禮貌」這個藉口又再次出現,遮掩「煩」的背後。
從以上簡單的文本分析,可見迴避爭端(面對需要勇氣與力量)與追捧和諧,兩者之共謀,把議題本身打壓、遮蔽了。
而其效果,顯而可見,作者字裏行間流露的,是向那位能操流利廣東話的內地教授靠攏,並把那位香港同學劃成厭惡的他者︰「聖誕節要對著這樣的人,他的組員真是當災!」
被人家看準了脾性,有效地統戰、分化,再統戰,幾乎十拿九穩。這兩年「和諧」論在公共論說中甚囂塵上,又豈是無因。
結語︰
拒絕暴力,並非代表不抗爭。即使嚮往和諧,也不等於就應該閉眼於矛盾。
當年甘地坐在英國官府前靜坐請願時,假如有交通警走過去對他說︰喂,讓路,你阻礙了車輛進出,嚴重影響交通﹗
那麼,甘地是否應該為了遵守交通規則,立刻起來,回到自家床上去靜坐?
害怕爭拗,說到底,怕的是什麼?概是沒有面對自己的勇氣吧。
伸延參考︰
盧思騁「民族主義與殖民統治」一文,當中分析了一位港大學生會同學於72年參加了第一個回國觀光團之後的感言。盧的分析,節錄如下︰
「原本對祖國有許多混亂情意的他,親身看到(官方安排的)祖國的社會建設與精神面貌,在結語中寫道︰
『就只覺得香港是亂作一個,有很多的徬徨、矛盾及不知所措,不是嗎?就是出報告公開邀請同學報名參加團的時候,要用「中國」、「新中國」、「祖國」還是「大陸」觀光團的名字呢,就各有不同的意見。』
原本他是在殖民地之下通過參加『愛國』運動而產生民族感情,但基於在『這裏』(香港)得到關於『那裏』(中國)的訊息充滿矛盾,因而對『那裏』感到混亂,為『自我』怎樣認同模稜混沌的『異己』而感到彷徨,返國觀光就是為了自己認清『異己』;然而,在旅程結束、文章終結之時,他的我/他位置卻剛好倒轉了。對祖國的『煩惱、憂慮、困惑』消失了,換來的是對香港的『彷徨、矛盾及不知所措』,混亂感覺的不再是因為需要面對中國,而是因為需要面對香港;對『又愛又畏』、『知得太少』的祖國的認同,現在卻是如此堅定不移,而在香港卻在觀光團用甚麼名字這些小字上也拘泥糾纏,因此『亂作一團』的香港,現在對他來說卻是感到難以認同的。
……
這個我/他位置置換的過程,並非一個特殊的例外現象;相反,參加回國觀光團的同學普遍有著類似的由混亂轉為認同的經驗。」(《誰的城市?》,羅永生編,頁56-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