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11月 13, 2005

我在看你看我的眼睛

如果眼睛總比嘴巴難以約束且透露更多,那麼我輕易,就從好些尚算年輕的心靈,看到過早的乾涸。

從別人的眼睛,我猜想自己心內花園,又是何等樣光景。

我想,不是因為懶,正好相反,那些眼裏的乾涸,恰是因為太累。累的人,又怎會懶?滋潤的養份都被抽調去抵抗。抵抗什麼呢?

然後我想到恐懼。

面對死的恐懼、面對生的恐懼、面對人的恐懼、面對自己的恐懼。

上月底,小奧說過︰香港和美國是對萬勝節最反應強烈的地方。雖非正式統計,但我相信情況概不會相去太遠,如果,恐懼可以是一個參考指標的話。越多恐懼的地方,越需要各種名目的嘉年華。看上去很快樂。

恐懼,需要透過表演快樂來忘卻─甚至,從不曾記起;表演快樂,絕對有別於思存所言︰我們必須快樂。前者迴避恐懼,後者,直視它。這是生命力量輕重之別。

舉例,禽流感傳播的不單純是病毒,主要是恐懼。

恐懼,假如是symptom,那麼我們看不見的,是什麼?

我在另一邊廂讀到智海火火地痛斥過度分工和專業化培訓。於是想起,蔡寶瓊2003年的文章「教育︰回歸社會脈絡的探討」。文中提及,男性中心社會的主導認知模式,是抽離、分隔的,即理解者與被理解對象是割裂的。上星期,蔡寶瓊與何玉芬在「文化政治2005︰香港社會與文化研討會」上發表的報告,指斥香港目前雷厲風行的教改,誓把學生模塑成具hegemonic masculinity (霸權式陽剛氣) 的CEO。我想,這許是把「分隔式」認知 (separate knowing) 放到現代資本主義框架下的具體再命名。

我把separate knowing、hegemonic masculinity、modernity拉扯出來,好好審視。他們其實都是一家子。

曾經聽人說過,農業社會時,人對死亡,並不如我們現代人般恐懼。今天在田裏除草、堆草,有所感。為什麼葉子枯掉,落於泥土上,並不醜陋、駭然,反之,有時甚至是美;假如腐朽發酵的是一個橙子,開始有點刺鼻子了;再來一具暴雨下的鳥屍,開始有點難度了;再換上一具發漲的老鼠屍體,就帶點驚駭了……

但是,當枯草枯葉廚餘爛橙 (甚至死老鼠,並非刻意加入動物屍體,只有時老鼠會貪暖爬進堆肥),假以時日,成功化作有機堆肥時,卻散發出一種特有的近乎泥土香的氣息。美麗與醜陋,所謂生所謂死,都沒有明確的界線。

今天,看著堆肥滋養著的樹,忽而想,其實那些枯草枯葉、爛橙爛果,從來都沒有離開過這片土地。它們一直都在那兒,只不過以不同的形態展現自己。沒所謂消失,也就沒所謂生沒所謂死。那一刻,心中閃過一絲安穩。

這些說話,早就聽過讀過,但只有親自體會的一刻,才算明白。

現代都市人與土地,或曰天地的關係,何嘗不是「分隔式」認知,甚或終極的分隔。所以有恐懼。也所以我們才會選擇大規模屠宰、選擇焚化爐、選擇排污水、選擇放廢氣,甚至選擇孔雀石綠─為了萬般帶不走的錢。

選用孔雀石綠,是為了美,為了令魚兒看上去新鮮,亦即是遠離醜、遠離死亡。但吊詭是,強行的美,卻更接近死亡。

假如有人會以為我在打禪語,我不妨也將之理解為分隔式閱讀。因為,天地萬物乃為一,並非只屬宗教範疇,中學生物課同樣有教。不記得了嗎?食物鏈不是在講同一個故事嗎?

但就是因為我們的認知分割、獨立,生物課的知識只屬於生物課堂,或生物考試,卻難以和貼身的生活接軌。於是,生命是宗哲科的事(希望不是最終摺埋的科目);身體是醫學院的事;心理是心理專家的事;地球先生嘛……是小學學童課本裏要打救的。

乃至人事的世界。

大美國之眼看出來的邪惡軸心、極權政府槍口前的人民、異性戀之視不同性向為異類、警權下冤死的性工作者……還有很多很多。

我都抽空了脈絡,並置一起。串連著的,就是「他者」非為「我」的分隔認知,既為非我族類,仇視之、打壓之,也就理直氣壯、明正言順。

看不到呀,就是看不到大家同為一。

行文至此,我開始有另一重擔心。擔心自己寫下的,會輕易被極其簡化的東、西方思想之二元對立論述騎劫,各取所需。

我多怕有人表示贊同︰冇錯,這是失落了的東方傳統,天人合一,講求和諧,就少啲爭拗,唔好吓吓都講個人權益……

我也怕被如此誤解︰天地萬物皆為一,呢種講法好危險,磨平個人的政治意識,個個做順民……

我想,當我指出人與人與萬物,應視彼此為一,並不代表我放棄對平等權利之追求。相反,正因為人未能視「他者」為「我」,所以才更要爭取。政治層面的抗爭,不過是人類墮落的表癥,完善制度不過是對墮落的修補,不得已而必須為之。

確認彼此之同,尊重彼此之異,文字輕巧,卻已是千百年的功業。

(此篇文章,是從小奧的觀察出發,讀了思存的「所謂策略」,再讀智海的「愈說愈火」,又再讀思存的「我們必須快樂」而寫下。文中的思索,累積了他們的一些思考,而非我個人獨力所持。在此也謝。若blog可作為一個積累、流轉思想的平台,那多好。衷心希望。)

13 Comments:

At 2:15 上午, Anonymous 匿名 said...

一早起來讀妳這篇文真醒晨,我想,香港「學術圈」的那謂“interdiscinplary" 其真就時應該關於這些,不是讀完benjamin去行下(遊蕩下)灣仔,更不應該是,讀完foucault去做個installation art而已(當然不是用cultural capital 去寫王菲 ;p )。

不斷的向橫思索,是對付香港分類式教育的最好方法。

因為一切就是在生活本身,也應該在生活本身。

很多謝妳的慧文。

 
At 1:20 上午, Anonymous 匿名 said...

謝謝回應。令我想起今年才發現的吳煦斌小說。她的小說世界沒有離開過叢林與萬物的生生不息,我看見很大很大的生命和勇氣。她的一篇〈獵人〉已打入小弟的「人生十大」小說,讀了有「改變了整個人生」的感覺,真的不再害怕死亡了。

家兄晚上為著種種強積金問題煩惱著,然後我慢慢想像從前不在城市生活的人其實是犯不著什麼「保險」什麼「儲蓄」什麼「強積金」的,我想像如果有天我患cancer,死了就算,其實也不是怎麼悲哀的一件事。活著,就完成生命了。

 
At 2:53 下午, Anonymous 匿名 said...

-->
“文中的思索,累積了他們的一些思考,而非我個人獨力所持。在此也謝。若blog可作為一個積累、流轉思想的平台,那多好。”

這不正正就是與separate knowing 相反的connected knowing 的一種實踐嗎...謝謝一豆和各路BLOG友 ﹕)

PS 阿晨﹐記得我在康橋交第一份功課時﹐老細話我寫得太literary﹐提醒我不是在搞women's studies﹐ 而是sociology﹐為此我掙扎經年﹐至今仍在思索從所謂inter-disciplinary 邁向trans-disciplinary的可能性...

 
At 9:44 上午, Blogger 熊一豆 said...

阿晨,更怕是,明明割裂了,卻以為自己很整全,把割裂偷換為整全。

真立飛,還是那句,早早作結,重獲新生。真沒法子妥協,不如放手算數,妳曾說過並不戀棧目前的場所,那不如遠走妳喜歡的地方,開爿餃子店,說不定一樣海闊天空。

智海,我想現代人之所以更懼死亡,另一原因是最後那一程的具體圖像,比死亡本身更可怕。所指是現代醫學體制下的死亡前奏。在身上插滿各式奇怪喉管,輔以各種儀器。強行的生,斷比自然之死,更具「死」之可怖。

在釋放各種想像力時,也應包括,對死亡的。

也因而想起豐子愷的白象,及其結局。但現在連貓都是住十八樓的貓貓,怕也天性半失。早前聽聞同事的貓竟然「食物中毒」,要「留院觀察吊鹽水」,兼被告知「醫院」有分專科,例如皮膚科等等……

吳煦斌小說,定會找來一讀,多口問句,你現在的十大,其餘為何?

 
At 3:19 下午, Anonymous 匿名 said...

>阿晨,更怕是,明明割裂了,卻以為自己很整全,把割裂偷換為整全。

那是什麼意思呢?

既然文字寫了出來,為什麼不相信它(起碼一會)呢。
如果不是,那為什麼要寫呢?

 
At 5:58 下午, Blogger 熊一豆 said...

唉,不明白妳何以會如此誤會,我是說,妳指的那些研究,很多時候以分隔的方法做著以為很整全的工作……

 
At 2:46 上午, Anonymous 匿名 said...

板主,「十大」其實一直儲不夠十個,從前只儲夠十齣電影,小說和漫畫仍有餘額慢慢來。

小說包括(不分先後):
1. 卡夫卡《城堡》
2. 卡夫卡《消失》(或譯《美國》)
3. 吳煦斌〈獵人〉
4. 葉輝〈暗號〉
5. 赫拉巴爾《過於喧囂的孤獨》
6. 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
7. 杜哈絲作品 (等我諗真o的係邊本先)

另設數部大後備作品,經年再讀,或會打入排行榜。
(不過小弟近來已無閒靜心地閱讀,生趣大減,不敢在這裡拋書包說書話...)

 
At 4:53 下午, Anonymous 匿名 said...

想起早陣子回鄉祭祖。在家鄉,人死了會隨棺木埋進土裏,若干年後,再把骨頭撿起來放在陶甕中。一排排的骨甕都存放於山腰的一間小屋,人們每天會從山下經過,小孩會在周圍遊玩。祭祀時,大人帶著小孩來到小屋拜祭,打掃。有時候他們會若無其事的打開一個骨甕,招手叫小孩過來,說:「看看你太公。」、「看看你祖母」,小孩也若無其事起的踮著腳往甕裏望……從前我覺得很不「文明」,竟讓小孩看這等可怖的東西。但現在我想,白骨到底有甚麼可怕呢(也是親人的遺物),是我們看得恐怖片多吧了。

又遇見一些從前我以姐稱乎為女子,毫不掩飾臉上皺紋(更沒有那種聲稱像BB一樣嬌嫩兼且zoom到好大都看不見毛孔的皮膚)。以香港的審美標準,會覺得她們老得很快似的。現代生活好像總以「克服自然」為宗旨,而所謂自然美是多麼人工化。歌頌青春,懼怕衰老,不單體現在舖天蓋地的美容產品,固然是;(智海近日所痛心的)快餐店棄用中年職工以建立年輕形象,不也是來自同一陰魂麼。原來,審美觀可以產生如斯暴力。

他日,我們可以坦然地老去嗎……

 
At 5:47 下午, Blogger 熊一豆 said...

謝謝智海。

也謝謝無名者的留言。那條斷了的線,必須接回去,我們也必須那樣做,如果想有力地活下去的話。

尋森林。尋回森林的路。

 
At 8:56 上午, Anonymous 匿名 said...

哎呀不好意思又漏填了名字, 上面那個留言是我的 -_-"
尋回森林的路... 咦找了獵人來看? 我也乖乖的借了書, 只欠一個寧靜的周末

 
At 8:57 上午, Anonymous 匿名 said...

哎呀! 連上面那個都忘了留名字...抱歉抱歉

 
At 8:23 上午, Blogger 熊一豆 said...

哦,原來是思存你。我也記得自己看過一個關於回鄉祭祖的貼文,但因為相片先行,就記錯以為是你那位愛攝影的朋友。

是的,書前兩天讀了。

唔,是讀完要深深吸幾口氣的那種。很強的力量。自己這兩年,讀書看戲,幾乎只在求力量,唯此是好。有些作品,有力量,但只一次性,而此小說,是能再讀的。

祝周末寧寧靜靜。

 
At 12:25 上午, Anonymous 匿名 said...

'Inter'......
Err......
Ummm......
What can I say, when I can't say anything?
I totally agree with you, and, I feel so sad about this 'fact'.

 

發佈留言

<< Ho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