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1月 23, 2005

從天橋底到手作仔到局限

每天下班,從地鐵站出來,經過商場,必要走過一座天橋,才到家。天橋底一大片空間,幾年前被撤空、圍上鐵絲網,前景如何,還是未知數。鐵絲網的範圍,以前是籃球場、溜冰場、羽毛球場、乒乓球場。忘了當年要把這些運動設施一舉清拆的理據,但斷不會是為了有關當局認為讓居民在天橋底做運動不太人道吧﹗以前在黑乎乎照明又不足的天橋底下打羽球乒乓,白花花的球飛來撞去,是會眼花頭暈的,怪不得我的羽球打得特糗﹗

如今鐵絲網旁邊仍保留著寬寬的過道,讓居民進出。天橋底,雖不是一個太理想的地點,卻也衍生了社區的些微活力。不同的生計活動,像野花一般,自然地開在過道裏。早上出門,倚著天橋石柱擺檔的是一名中年婦女,推著手推車,上載新鮮蔬菜,大概是自家種的吧?挺有魄力的,叫賣的嗓門喊得硬朗;再過去一點,也有賣蔬菜的阿婆,規模小一點,聲音也小一點;再遠一點的長凳上,是賣衣褲的(天寒時,也應時賣冷帽圍巾),女子把衣服掛在手臂上,花花綠綠,伸長了手臂招徠。

如此,我上班去。

下班,天橋底燈光昏黃,空間裏的人物也換了班。總會經過一個修理舊傢俱的老伯和與他相鄰自稱「肥仔」的電器收買佬,諾,就在早上阿姐賣菜的那根石柱旁。他們有點像我回程的地標,經過了見著了,雖從不搭話,卻有種心安的感覺。是回家的序言。我寫這篇關於天橋底的文字,他倆是動機。

老伯不一定每天留守,我猜他開檔與其是為生計,更像是為細藝。他聚精會神修理那攤得一地的沙發坐墊、木頭框架,縫縫補補,敲敲打打,耳朵裏塞著耳機,不知是聽馬經還是音樂。反正,讓人覺著一份專注的自得其樂。他們對面的位置有時會站上一個賣米通的胖婆婆,推著一輛小推車,全是米通。有時候婆婆跑開去,肥仔會幫忙看顧一下,招呼客人。肥仔自己從不見開溜,不過老是打瞌睡,頭低到了兩腿間。天氣不太冷的時候,肥仔老婆和女兒會一起來陪他看檔,小女孩以石躉為桌,吃飯做功課。你/妳可以稱之為辛苦,也可以視之為從容。吸引我看的,是他/她們一家子把公共空間混然用得像自家一般自在。

這些點點滴滴加起來,就是生活的厚實質感。很重要的。前面寫過一篇文,關於到廣源村的巴士遊,過程我覺得鬱悶,就是因為街上已沒有了這種厚實的生活質感。不存在所謂行街的樂趣,不再窩心,只有心翳。然後想起曾幾何時,一系列的手作仔,曾為我提供多少生趣及引發多少我對生命的好奇。

七十年代的上海,其中一樣讓我心花怒放的,就是聽到弄堂口叫「爆炒米花」。然後一家家的小孩、婦女,忙著從家裏搬出米和年糕片,捧著去排隊。極簡陋的設置,手推車上架著黑黑圓圓的鍋爐,把米或是其他要爆的食糧放進去,然後用手搖動操作,過一會兒,香噴噴的米花就蹦跳出來了。炒米花其實是類似現在爆谷般的東西,拿回家,藏一把在口袋裏,乾的摸著吃,又或者放到我最不愛喝的牛奶裏泡了吃。恨牛奶黏口帶腥,但放進炒米花,就覺得香甜可口了。米花其實沒什麼味道,它的吸引力在於整個期待與製作的過程,有種變魔術的驚喜。年糕片是過年的時候,預留下一些年糕,切成小片曬乾,曬成半透明死硬死硬的,然後在罐子裏收好,待爆炒米花的來了,就拿去爆。小小的年糕片,爆起來能像現在的蝦片般大。不過,我不太愛吃。

偶而來弄堂裏走動的,還有「削刀磨剪刀」和「彈棉花」。家裏沒有什麼刀剪要磨要削,所以沒跟磨刀師傅打過交道。磨刀師傅對我來說,更似一種聲音的存在,「削刀~磨~剪~刀」,抑揚頓挫,從弄堂頭響到尾,我就跟著喊。

雖然不是生長在農村,不得從播種收割來體驗季節遞嬗,但城市也有其時節分明的作業。例如,冬天快要來了,就要「彈棉花」。把被面的針線拆開來,取出棉花絮,交給「彈棉花」。噔噔噔,老遠就聽見悶啞的聲響,像彈奏單弦的破琴,伴隨著漫天飛舞的花絮,不知那時候作不作興患鼻敏感?把彈好的棉花拿回家去,又鬆又軟,又能熬一個冬了。下一道工序輪到我幫著媽媽把棉花縫回被面裏去。早拆晚縫,洗被面彈棉花,夠忙上一天的工作了。

夏天,在還沒有冰箱的日子,最讓我興奮的是去買冰。不是每天都有,即使有去晚了也會售罄;都靠鄰里間互通消息,喂,食品店來了冰﹗連忙帶上大毛巾出門。一大塊兩尺見方的冰塊(如果我的記憶沒有把尺寸變大的話),看見就透心涼﹗用毛巾裹著捧回家去,立一根針於冰上,加一把錘子,一下一下敲成小冰碎,放到熱水瓶裏,就有冰水喝了。冰水還不夠解暑,我喜歡直接咬冰塊,一碗冰塊放點糖,咬得咯咯響,像吃赤沙豆。現在想想這種吃法是笨笨的,還把胃吃壞了。如今一般只有在凍肉冰鮮店才看得見這種一大塊一大塊的冰,混在血肉模糊裏。順帶一提,用針和錘子除了敲開冰塊,還敲巧克力。那時有一種巧克力是秤斤頭的,不規則像山裏砍出來石頭,買回去也是自己敲成碎塊。

弄堂裏當然還有其他固定的手作仔,譬如長駐弄堂口的剃頭師傅和皮革匠,就是那種他存在你/妳覺得本該如此、不存在就若有所失的活地標。其實關於手藝也不一定要到街上去找,家裏也有。老爸休假在家,例行工事是替自行車打氣補胎。看人專心一致用雙手去創造或完成一些什麼,是非常有趣的,說得嚴肅一點,是一種教育,關於生活的知識、關於生活的小智慧。老爸還會自己做酒釀、醃鹹蛋,挺不錯的,更嘗試過自己組裝電視機,可惜技差一著失敗了,結果家裏一直留著一台赤膊的顯像器,空擺著蒙灰塵。媽媽會做衣裳,小時候的衣服她一手包辦;但對這一道生活的作業,總提不起興趣,不看。有什麼是我喜歡看的呢?看炸油條做大餅、看米從糧油店的一道口子裏傾瀉出來到自家的口袋裏、看店員一勺一勺往自家的瓶子裏添醬油香醋玫瑰腐乳。

記下這些,是很懷舊,我承認。懷舊,因為上面寫的幾乎都消失了。或者,用時代的話語,都被淘汰了。生活攸關的好些作業,都從鼻子底下隱退到工廠裏,手眼配合協調的工序都交給機器了。這些,當然大家都知道,這叫現代化。而且,如今即便在街上遇見些小生意,也會起戒心,喂,怎麼知道用的麵粉有沒有漂過?怎麼知道雞蛋是否化學成品?怎麼知道染的布料有沒有毒?光是把這些想一遍,就什麼生趣都打退了。這,也叫現代化。

早前我忽發奇想,想印製自己的T-shirt,不必再去買物非所值的製成品,但問價下來,比買一件還貴(因不是大量生產,不可能拿到造價較低的工廠印製),還讓一位讀經濟的朋友向我教導了半天關於現代社會的分工。在她看來,我是太天真和不懂社會運作了。算罷了﹗今天我問我媽,還會縫衣服嗎,她說忘了。再補一句,那要花很多的時間。是呀,現代化生活真方便,但為什麼時間不覺多了反而更見少?得了那麼多方便,時間都用來做什麼了呢?

從美孚天橋底一路寫到七十年代的上海,是出於一份不安。當我看到天橋底圍著的鐵絲網,總有一份惶恐,不知道哪天會有哪道政策,把這兒那兒改成什麼樣子;又或者,會否哪天小販隊大駕光臨,令我回家時見不到那些熟悉的「活地標」……

我不是要在此高唱什麼勞動人民多善良勤勞、多樸實覺悟高。省了吧。只是想說,當有那麼一個空間,容許活動著的人自行為它增添意義時(裏面不必然是沒有衝突的),那個空間將饒富生氣,而生活的底蘊也是靠這些織成的。活動其中的人善不善良是否勤勞,無關宏旨。難道有一天隨便哪個吵起架或幹起仗來,就會為這麼一幅社區活力圖摸黑了嗎?不,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想說,每當看到美孚周圍豎起越來越多的豪宅,我就從心底裏喊出來,我不要封閉的城堡﹗﹗﹗……還我生活。

……

然後順著這股怨憤,我接著該會說……
且慢……

我把自己從思緒的老路上喊停。本來,我接著該會罵資本主義、罵政府為求發展麻木不仁、罵施政者愚昧缺乏遠見、罵大財團商賈唯利是圖……

這條思維的老路太容易了,一下子不用思考就能滑進去,然後就是句號,像是完成了我該做的事。也不得不又要怪我們的政府太差勁,成了一個always ready的沙包,培養了我這種慣性思維。我喊停自己,是因為越來越發覺自己的思維經常是從我反對的一方獲取(反彈)能量。我的意思是說,如果我對P2P想說一些什麼的話,是出於我在報章又讀到某某把維護版權說成是道德上的金科玉律;如果我對趙紫陽逝世有話想說,焦點想必聚在立法會那群忖度上意、搖風擺柳的可惡之徒;如果我對教育政策也想發表一些意見,大概離不開狠批李國章的好大喜功、大而不當……

抽離一些去想,若沒有了那可被攻擊的一方,我,還懂得思考嗎?想到這一點,閃過一絲心寒。

別誤會,我不是要反對批判。兩回事。我想提出的是,這種思維完全為批判對象所牽制,很被動,很難從問題的根本出發,提出有創意的理解、進而解決問題的方法。再次觸碰到自己的局限,不太好受。

讓我再想想。

4 Comments:

At 7:41 上午, Anonymous 匿名 said...

一碗冰塊放點糖,咬得咯咯響,像吃赤沙豆。現在想想這種吃法是笨笨的,還把胃吃壞了--- yeap i still do like this though haha i like hearing the sound of breaking the ice by my teeth ooh ooh .. btw u write so much soon you should publish a book,

little o

 
At 4:07 上午, Blogger Florence Lai 黎凱欣 said...

你提及的天橋,藴藏了不少我的童年回憶,
可惜一切已成往事

我也是七字頭世代,
這是我第一次看你的blog,
很高興認識了你

 
At 11:28 上午, Blogger 熊一豆 said...

Hi Florence,

妳也是住美孚的?十幾年間這個社區真的發生了許多變化,以前天橋底近巴士站的地方,還有氹氹轉和搖搖板之類的東西玩,後來一樣一樣不見了。以前海皮的典型美孚涼亭,是會考生的聚腳地,我也曾在那裏釣過魚,但更多時候是八爪魚鉤鉤到岩石裏去。滄海桑田,萬事達的紅木橋變了冷金屬,旋轉樓梯也將要被拆了。以前沒想過,這些是會消失的,沒想過要用自己的方式把它們紀錄下來。走過美孚的好些地方,我會想,那些蹦蹦跳著的小孩子,永遠無法知曉他/她們置身的這個空間,十年以前廿年以前,曾經存在過什麼、是什麼樣子。連我自己都記不清楚以前平台上有些什麼店什麼舖。沒有被記錄的歷史,消失得像從來不曾發生過。

 
At 1:34 上午, Blogger Florence Lai 黎凱欣 said...

我住在荔景附近,因為會考和A-level,在美孚圖書館的自修室留下不少腳毛^_^!!!還記得從前讀書讀到悶,便走到荔景第一期的海旁吹風,可惜現在已變了公園,而這個公園其中一塊最寧靜的地方(張學友曾經在那裏拍MTV),也變了東涌線的領土,真是滄海桑田.
關於那個橋底下的公園,我還記得每次經過,也會嚷着打鞦韆,可惜我盪得不夠高.也記得那些充滿笑聲的擒鋼架(好像地下是沙池),以及小水池呢!也許現在的小孩不玩這些玩意吧.現在美孚最出名的,也許是那間遺失保險箱的星展銀行,以及那個很巨型的西鐵站.
有時太夜放工,我會搭巴士或小巴到美孚轉的士回家,不知怎的,凌晨的美孚反而有點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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