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8月 20, 2005

書櫃與鬼

前兩天做夢,夢裏見鬼。鬼是女鬼,穿白衣,像護士。夢中場境與現實家居一致,故以夢為真,自語︰喔,今次真係見鬼﹗想逃,則全身不得動彈,卻也不算十分驚恐。白衣護士鬼並沒走近我,反向走到我的書櫃,開櫃門,回首望我一眼,然後跨進書櫃,消失。

一身虛汗,醒來,轉頭向床邊書架,眼睛落在《清代筆記小說類編─精怪卷》,拈來一翻,巧了,頁17,收錄的是《聊齋》「書癡」一篇。書癡者,某朗君,盡信書中自有黃金屋,自有顏如玉。於是書不離手,只守待哪天從書中跌出黃金萬兩、美女乙個。果然,有書界魂魄吃不消如此書呆子,化作顏如玉,躍紙而出,指點迷津。顏如玉指點朗某仕途亨通的首要條件,就是要拋低書本,學飲酒、學對奕,學交際應酬。過程幾經輾轉,書癡藏書,盡數被焚,而故事結局,雖非盡如人意,但朗某也總算人、財兩得,繼後有人。

故事麼,總那麼吊詭,明裏是酸那書呆子的,到頭來卻還不是拐個彎兒成就了那句「黃金屋」與「顏如玉」。是作者潛意識的外露,還是著意曖昧,那就各自各閱讀了。但怎麼說來,書總與讀書人的慾望,糾纏不清,若即若離。科舉時代過去一世紀,我們也不再套那些老套的「黃金屋」、「顏如玉」,但刻不容緩的自我增值、雞精讀本、恐龍天書,難道不是舊瓶新酒?

升職發財,和我扯不上什麼關係(女鬼倒是夢見一個,美不美則不知),那麼,我書櫃裏關著的那些書中魂魄,又滿足著我何種慾望呢?

知識的慾望。我想。活在這時勢,時有焦慮。知識(或無知)是其中一種。世界變得太快,認知的框架來不及更新,會out。讀書時,上「後現代」第一課,導師即言︰Postmodern is out! Now the buzz word is globalization!這句話,亦已是好幾年前。當然,或有說,知識不應作潮流觀。沒錯,我們任何時候都可以穿梭於任何時代留下的思緒點滴,尋找令我們靈光一閃的遺珠,但那一閃所照出的新天地,總離不開以當下為對照的「新」吧。RoadShow也播「論語」,宣揚「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偏讓我碰見這一集),但要理解RoadShow論語對我們這些後九七香港人產生了什麼意義,卻決非春秋思想框架能期及。當我說out,指的不是衣著不入時的老土尷尬,而是所持工具的力不從心。

慾望也源於恐懼,怕自己終由一灘流動的巧克力醬,凝固成一件可口的米老鼠或尖刻的唐老鴨。在不同的思想中穿梭,是借人家的思想,作抗定型劑。而一再吊詭的是,知識如針,無兩頭利,越凌厲的新思維,解拆舊有成見固然游刃有餘,卻也更易固步自封。於是在渴望相信與逃避盡信之間來回擺蕩,不失為知識焦慮剖出橫切面。

再觀照自身書慾的展現,一字敝之─貪。於書店購書,每每手裏拿著一本,眼睛瞄著一本,心裏想的又是一本。走在圖書館的迷宮裏,恨不能張口把不同年代國籍文化的點滴魂魄鯨吞。更往往手執之卷,讀了一半,牽繫出另一條線索另一本書,就跟著那頭線索去了。於是,知識的焦慮之外,再添上一屁股書債。櫃子裏躺著的,多半是開了個頭、有待歸結的書。

如此,一櫃子的書,是外在了我的慾望,還是我的焦慮?若以佛氏解夢法閱讀,則我的南柯一夢可析矣。

再來,焦慮還源於自身有機體的限制。

吾生有崖,而書海無崖,此壓力一;其二,人的記憶力通常與年齡成反比,而我不幸,如常落入最大公約數之中,越年長,記憶力如沙漏,像捉弄個小和尚,要他以漏底的水桶打滿一缸水。記憶差的好處是,每遇事均以為新,但若知識無從累積,那天天為「新事物」欣喜若狂,又有何作為呢?我打開書櫃︰你/妳們是我的外在記憶﹗

其三,是得以融會各派(正邪)武功的上乘功力─或曰靈活的頭腦、清晰的思維。我打開書櫃,若以思想發展觀之,則明擺著是能夠把一匹活馬五馬分屍的拉鋸角力。三島由紀夫與Toni Morrison大概談不到三句,要不是互砍,就各自抹頸了結。梁漱冥對布爾迪厄,能談出個什麼樣的知識份子?葛紅兵併村上春樹,又會撞出怎樣的都會文學/文化?張大春這個老頑童,大概站立一旁,嘻皮笑臉看人家交鋒不亦樂乎;師祖奶奶麼,交臂於胸前,下巴微前傾,薄薄嘴唇吐出一句︰文明的荒涼……

沒錯,正是那位大春兄,在某處(好像是《暴力城邦團》卷一)寫過,閱讀,是把自家的腦袋騰出來,作為不同思想導向作者們的戰場,戰畢,修成正果。我卻想,借出自家的腦袋,又豈是隔岸觀火,就像當年俄羅斯與日本巴巴地跑到人家的地方,幹上一仗,卻苦了東三省。所以說,非得有上乘內功,否則盡吸南轅北轍的路數,一場場硬仗打下來,說不準走火入魔,經脈盡裂。上乘內功,怎修得來?依金庸道來,都是機緣、造化。


關上書櫃,且讓喧鬧聲漸去。決心找師父學驅鬼。放下執著,包括對知識的癡執。

5 Comments:

At 12:30 下午, Anonymous 匿名 said...

初到貴境,你好。

提到書,我老是想起張愛玲說過: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有一位老文人因捨不得家中舊書,又搬不動,結果留在淪陷區裡出不得來。她的結論是:身外物還是愈少愈好。

至於張自己,她說自己是盡量借書而不買。

每次想買書,我就想起這則小故事。

 
At 2:56 下午, Blogger 熊一豆 said...

哦,原來是用貓眼看世界的朋友到訪,有空多用貓眼來看看:p

想問︰妳每次想起張愛玲之後,買還是不買?還是買多幾本張愛玲?

 
At 6:57 下午, Blogger sf said...

關於鬼, 在敞BLOG寫了幾句.

 
At 4:55 下午, Anonymous 匿名 said...

張愛玲已經變了一口人人皆可淘的古井,她《傳奇》內的短篇已被無數人以不同形式結集再版再結集再再版無數次……我不忍心下手。

 
At 3:24 下午, Blogger LEE CL said...

熊一豆你好,
小站給此文章做了trackback,見http://oblivion-1938.blogspot.com/2006/01/blog-post_1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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