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以為有快樂童年的人,是幸福的。對有些人來講,快樂童年,是日後能量的泉源;摔倒了,回童年蕩一圈,就爬起來了。對另一些人來講,快樂童年,是日後的包袱─幸福不再;經不起一絲一毫,別說大風大雨,即便毛毛雨,也足夠傷寒。不過,朋友的童年往事,當屬前者。謝保松,願作分享。---------------------------------------------------------------------------------
童年往事
周保松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童年。而童年,對於每個人,也各有不同的想像和寄託。活到這個年紀,便慢慢覺得,如果人生如畫,那麼一個人的童年生活,便是畫中那層底色。有趣的是,畫的時候,我們其實並不知道那是底色,更不知道這層底色,對日後的生命有多大影響。真的到了我們知道的時候,畫卻早已成形,底色藏於深處,且混和了其後的諸多雜色,教人欲辨難辨。而追憶往事的那一份心情,自然更是欲辨難辨。
我七歲開始讀書識字。那是鄉村的一所小學,叫上帝廟小學,因為學校的原址是一座上帝廟。印象最深的,是校門前有兩棵大榕樹,樹身要好幾個人才能合抱。兩棵樹不斷向外擴展,將整個操場都覆蓋了。我們的村,叫榕木水,那或許是水邊生有很多榕樹之故。那時沒早餐這概念,母親為哄我上學,會炒些小黃豆,讓我肚子餓時吃。學校離家,有一段路,要穿過阡陌跨過山坡。我邊行邊吃,待到得學校,袋裡的黃豆也便光了。
第一天上學,有體育課,心茫然,因為從來沒聽過「體育」這個詞,不知是什麼東西,只曉得跟著別人跑。後來姐告訴我,我出生不久,其實已經在上帝廟上課,因為她必須每天揹著我上學去。而我極頑劣,常常在她背上大哭,迫她陪我到課室外面玩。那時也有勞動課。記得校園種了一些蓖麻,一種類似芝麻的植物,可以用來榨油。有一次,學校要我們每人負責檢一千粒。對我來說,真是個大挑戰。很多同學都馬虎了事,我卻認認真真的蹲在校園一角,一粒一粒認真的檢,一粒一粒認真的數。待得完成,已是一個下午,腰痛得不能站直,才發覺一千粒加起來,不過大半碗而已。那是平生第一次完成別人交給我的任務。
那時,上學是苦事。不用上學的日子,才是最快樂的。我最喜歡的,是捕魚。我們村前有條河,蜿蜿蜒蜒的,繞著群山流。河不算大,水亦不深。河邊有竹,還有青石板造的小橋。我父親捕魚,在村裡是有名的。但父親在外工作,不常回來。所以,每逢周末的黃昏,我都會到村口等父親。父親騎著車,從遠處的山路過來,時隱時現,初時一小點,漸行漸近,待到跟前,我總有大歡喜,因為快樂的日子又到了。
最直接的捕魚方法,是用釣,並以蚯蚓作餌。蚯蚓易找,隨便往地下一掘,要多少有多少。家裡有釣數十杆,我們沿著河,一杆一杆的下。待下得十多二十杆,長長的一段河,便是我們的天下。黃昏時分,水靜靜的流,村人荷鋤牽牛歸。炊煙四起,夜幕低垂,群山默默。阡陌間有人在挑水,偶爾有小孩的哭聲黑狗的吠聲。我和父親心無旁騖,緊緊的盯著魚杆。釣魚最大的學問,是要懂得何處下釣何時起釣。父親來回走動,利落的揮著魚杆,魚筐中的魚便多起來。我跟在父親身後,幫著上餌取魚,興奮難言。
晚飯過後,父親再帶著我回到河邊,教我游泳。水微暖,天上滿星星,田野中盈溢了蛙叫蟲鳴。父親耐心的托著我,一次又一次,直到我可以獨立的游為止。父親後來告訴我,那麼小便教我游泳,因為只有這樣,才不會怕我被水淹。
除了用釣,亦可以用網網,又或在大雨過後,到河邊魚兒聚集的下水處,直接用魚兜去兜。父親有另一門絕技,是用秘製的魚餌去捉塘虱魚。那一定得在晚上進行,因為父親不想別人偷師。方法是在河邊裝上一個個只能進不能出的小魚袋,然後放上魚餌,魚便會聞味而至。一晚下來,好景的話,可以捉得十來斤。父親後來常說,小時候沒吃的,全靠這塘虱將我養大。
但對我來說,最花力氣但卻有最大滿足感的,是自個將田野間的某個水窪堵起來,又或將某段小溪截斷,然後用木盤,將水一下一下的往外撥。待得水乾,裡面的小魚小泥鰍小螃蟹等自可一網打盡。那是另一種快樂──尤其是水愈來愈少,魚在窪中慌張跳動的時刻。
除了捉魚,還有打鳥。每逢冬天,北鳥南飛,一群一群,栖息在林中。父親晚上帶著氣槍,提著手電筒,聯同堂兄,將那熟睡的小鳥,一槍一隻的打下來。那時還小,我只有看的份兒,以及第二天起來吃那美味的雀仔粥。我自己打鳥的方法,只是用木製的彈弓,收獲自然很少。
那時還有很多說不清的玩意。農村的小孩雖然沒有玩具,卻有許許多多好玩的遊戲。幾粒石子,兩根木棍,一塊小布,甚至單是在地上畫一個「飛機大海」,都可以變出不同玩法。那時家裡窮,一個星期才可以吃一次飯,一年才能出縣城逛一次街,很久才可以擔著小木凳去曬谷場看一次電影,又或看一場木偶戲,但日子過得快樂。家裡是地主和父親被打為右派,年幼的我沒什麼大感受。只有間或被人叫「地主仔」的時候,才會憤怒,才會和人打架。
讀完一年級上學期,我的成績很差,數學只得十五分。父親見不是辦法,決定送我到姑媽處讀書。姑媽在另一個縣的一個水庫工作,叫長坡水庫,離我家有七十多公里。那實在是很遠很遠的一個地方。父親騎車送我去,山路難行,早上出發,黃昏才能到。騎完一天車,父親倦極,要我幫他捶背才能入睡。第二天天未亮,父親便要走,我極不捨。他一手推著車,一手拖著我,默默的行,只有車輪輾地的沙沙聲;間或父親吩咐我兩句,我只懂點頭,想哭,卻不敢讓他知道;一直的行,一直的忍,然後看他上車,看他遠去,眼淚才掉下來。父親很久才能來探我一次,每次都是這樣的不捨,所以印象特深。
水庫,其實是個美麗的大湖。湖水深綠清湛,四周是幽幽的山巒,一層一層,高低起伏,山水相映,是一幅水墨畫。水庫在山上,有條很長的大壩,壩上大大的刻著「為人民服務」五個大字,很遠很遠都看得見。壩下是長坡鎮,鎮只有一條街,幾間商店,一所郵局,一間破書店,一座小旅館,安安靜靜與世無爭的一個地方。
姑丈是水庫的工程師,因此我們住得不錯。我們的房子在水庫邊的山上,推門便見青山。房子的設計,也很特別。那是一個一廳三房的平房,屋中有個小天井。屋前有小庭,庭上有架,種了兩棵葡萄。夏天一到,一串串紅紅的葡萄便垂下來。屋的周圍可以種花,我們主要種了菊花和玫瑰。每天晚飯洗過碗,我便會提水澆花。玫瑰雖美,但總不及菊花生得茁壯。尤其是秋菊盛放時,年紀小小的我,也會花前駐足,細意欣賞。待花開盡,採下來,曬乾,便成了菊花茶。「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是後來才讀到的。
屋邊有個很小的魚塘,我們試過養魚,但沒什麼成果。而且在水庫,從來不愁沒魚吃。我們在屋前屋後種了不同的果樹,有龍眼荔枝香蕉木瓜,還有一小片甘蔗。最記得的,是每逢香蕉成熟時,總會天天去探看哪梳蕉的哪一條已經變黃。有時等不及,青青的便摘下來,埋在木糠中,人工催它早點熟──黃是黃了,味道卻總是不好。農場四處種了大片大片的芒果。春天芒果樹開花,總惹來漫山的蜂。待得芒果成熟,天天爬樹偷摘,那又是另一番樂趣。離家不遠處,我們還有一片菜田,按時令種上不同的蔬菜,還有豆角,南瓜,和鮮紅的辣椒。
我讀的學校,叫長征小學。學校在山腳的小鎮邊,由家裡去,蠻遠的一段路,還要穿過一大片陰沉沉的橡樹林。那一片樹林,流傳不同的鬼怪傳說。每天大清早一個人背著小書包經過,心總是慌慌的,腳步急急的走。第一天上課,又有體育堂,結果將一對新鞋弄丟了。那時每天有一角的早餐錢,我必會跑到鎮上一間小食店,買五分錢的白粥,五分錢的河粉,然後用醬油拌著吃。
在姑媽家,要做家務,煮飯洗碗澆花淋菜等忙個不停。最難忘的,是煮飯。那時當然沒有電飯鍋,也甚少用乾柴,而是用木糠,大概是貪其便宜吧。但木糠不易燃,多煙,所以每次煮飯,總要費不少力氣,弄得手黑面黑,薰得眼淚直流。有次姐去探我,我正在弄飯,一臉汗一臉塵的。她一見我,哇的一聲便哭了,想來好笑。
既然在水庫,最開心的,自然是游泳,又或去偷果子,也會去市集,看人變魔術耍雜技。看電影的機會多了,但依然沒有電影院,只是在吃過飯後,每個人提著一張小木凳,坐在操場看那臨時搭起的電影幕。最喜歡的,是戰爭片,《上甘嶺》、《鐵道游擊隊》、《渡江偵察記》等等,百看不厭。小時候,最大的志願,是當解放軍。冬天時,戴一頂軍綠色的帽,正中釦上一顆紅五星,真是威風得不得了。
二十多年後,故鄉的小河,河道早已淤塞,河水早已污染,魚兒早已消失。青山依舊在,村裡剩下的,卻只有不多的幾個老人,寂守著空蕩蕩的老屋,和那荒蕪多時的良田。年青力壯的,都外出打工,或乾脆搬到城裡去住了。水庫的家,也早已不見蹤影,最為觸目的,是那座倚湖而建的十多層高的豪華渡假酒店。
我是直到現在,在香港這個繁華都市活了那麼多年後,緩緩回首,才有足夠的距離,容我體會那一層不經意著下的底色,是如此明淨動人,如此自由無間。我同時明瞭,我其實不是底色的作者。真正的作者,是故鄉的山山水水和關愛我的人。由是,我感激無言。
2005/3/20;
pochungchow@yahoo.com.h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