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 3月 08, 2006

女子無情何以書

中大唉中大。其實跟我還剩多少關係?如果人事從未能成為重點。

若說天地無道,女子有寫,但此寫,乃牽繫一前提 ─ 情之湧動,不得已。

這篇幾乎已是末了,新春時節,又去了一次,在崇基教職員路附近兜了兩圈,更他媽的乾脆。我終於能夠肯定記憶中隱密的鞦韆架與小房屋,是被吞埋於新簇簇的柏油馬路與石屎斜坡了。潔淨與規劃,一目了然,逸想之精靈無藏身處。在我也好,像一顆爛牙終於連最後一絲兒牽絆也脫離,兩相乾淨,一宿無夢。

所以,聯署只能是一種理性的姿態。酸呀痛呀牽動情緒之類的,本就儲蓄不多,更過早提空了。既然無法為行將就木之大樹落淚,就只好梳理一下個人被強奪情感所依之經驗及記憶。

一個弱小的個體,能為自己守住些什麼?

第一次,該發生在七歲左右。自出生以來一直居住的屬於媽媽的舊居,被一位什麼幹部的女兒看中,藉落實政策之便,強奪去了。那暗紫的木門在身後鎖上,我就再沒往裏看到過它一眼;直到它於十多年後被拆毀重建,都沒有。門裏面,有粉刷剝落的舊牆,其剝落(或被我剝去)展現的線條、圖案,滋潤了我無數不眠的午睡,也開啟了我最早的、未有意識的想像空間。牆的暗角,更有私密的鉛筆留印為記。一整排的木頭玻璃窗,除了透進冬日溫暖的陽光,讓我在光線中看金色的塵埃起舞,還會一大早濛上水氣,讓年幼的我,一睜開眼就以小指頭來塗開外面的世界。推開窗,樓下天井種了石榴樹,我想它什麼時候長得我能夠得著果實。還有,那長條木地板,踩上去吱嚘有聲以示存在,夏天暑氣蒸騰時用濕拖把一拖,泛起一種如雨後街道頓去塵埃的清新。當然,還有那許許多多被中斷的人事,與活動其中的記憶,不勝再贅。

後來,我對於這個寄托了私密情感與記意的啟蒙空間,就失去了所有的權利。我再沒有權,去把那扇門打開,往裏面儘管只是看上一眼。

再有這種足以讓人捶胸嚎啕卻哭不回的經驗,是小學之消失。沒了,就整個兒的敲掉了,連個痕跡邊界也找不出來。我就要去懷疑是否存在過那樣一個空間,我在那兒打過排球、爬過竹竿、扔過豆袋、跳過橡皮筋、畫過黑板報,我的笑聲叫聲摻合著伙伴們曾在那裏迴盪過,我在那兒很自信地面對過這個世界。

每一次承受這種失去,並沒讓我學得堅強,只是在心上長繭,一層厚似一層,讓某一個自己盤踞在裏面,安睡。所以當老爸的舊宅行將被拆掉時,我已是很能夠平靜的了。同樣基於一些權力爭奪的結果,那幢他成長的房子,已為他人所住,我們只淡然立於屋外凝視。奇怪,直到那一次,他才指給我看,房子外牆頂端的一個徽章,是當初祖父建房子時所用的設計。臨走時,我一路用手指磨娑著堅硬的石砌外牆,順手劃過那個以白粉筆圈出來的「拆」字。

對於那些能以金錢來填補失去的人,我向來是羡慕的。

把記憶拉近收回到香港,我想起美孚的海。一大片海,就被填掉了。隨著堆填懊惱好些日子,也就慢慢適應了。填出一大片草坪,自由自在,也不錯。才剛在一片油綠中大著膽子讓感情滋長,卻又都挖掉,建人工花園了。嶺南之風剛建成時,我晦氣得死不肯進去,散步也只在外圍未經規劃的亂草堆裏來回踩自己的足跡。月色底下,我看著自己的腳一步步在走,恨腳下大草坪不再回頭;那種個人經驗為外在龐大權力所褫奪的乏力憤恨,我又想起自己不復存在的童年舊居。

打那次以後,對於空間急速而橫斷的置換、更替,我已是很能適應了,例如盈暉臺、朗豪坊之類的冒起,不勝枚舉。活著若任憑心胸打開讓傷感來刺透,教人怎麼個活法兒呢。只能是,當連失戀的感覺都失去時,就該是無所懼了。

而最近,這種強搶,開始擴展到更小的個人空間。沒辦法,還是會流淚。

但眼淚實在是一種極其過時的情態。情況有點像,剛步入民初的進步時代,一不小心帽子一歪,還是露出了一條合該剪去的尾巴。在朗豪坊與apm中長大的一代,淚線是應該越來越見退化,連繭都可以節省了。因此,面對權貴,無論是講雞、談樹,還是無米樂或不樂,都無可避免散發一種滑稽(但並不有趣)而尷尬的張力。在此比照下,對活生生的牛彈琴倒原來還是富詩意的。

所以,此情此景,哭有所不宜,發笑倒是應該。例如我想起一件堪稱有趣的事。中大某院校高層,忽發奇想搞綠化,斥資於天台植榕樹六棵。及後,樹根繁生,穿透石屎,大樓有成危樓之虞,遂再斥巨資把大樹鋸斷,以巨型吊臂載下,運往堆填。

9 Comments:

At 6:31 下午, Anonymous 匿名 said...

人們(政府)何時會明白,空間是我們的記憶與歷史的底蘊,的牽念,的弦索; 把空間破壞,其實是把我們自己破壞,把我們的文化歷史壓在移山填海的夢幻泡影之下。

 
At 8:47 下午, Anonymous 匿名 said...

看過你寫的, 也有感而發...

Paranoid Mind: 當我們不再懂得流淚...

寫的有點吃力了. 還望沒有惹你發笑 ;p

 
At 11:53 上午, Anonymous 匿名 said...

一豆:
最近我一直在思考空間的問題,例如:
—屯門公園噪音vs時代廣場銀幕(當然是拜你的介紹所致)
—德國對動物的監控(只是讓動物主人把動物留在室內而已)vs禁止散養家禽
—大氣電波的開放(今朝看新聞,政府話目前廣播機構已足夠,佢有問過我嗎﹖)
還有是狗公園、雀鳥為甚麼會出現在城市、城鄉對立……空間,就是政治。

 
At 6:42 上午, Anonymous 匿名 said...

忘了那些栽在天台的榕樹是在哪裏,shaw嗎?

 
At 9:52 下午, Blogger Dead Cat said...

看來我們喜歡舊房子的人還不少啊, 為什麼它們還是一幢一幢的死去...

每次看見'市區重建'都好驚, 因為新樓=加租=趕走非有錢人...真的好想知灣仔那邊'重建'了誰能住在那裡, 地面還有什麼店舖. 我以前住的九龍城舊樓5000元租, 新的成x居10,000多.

我還'偷生'在樂富的3x年樓齡舊樓, 若果有一天有錢人要來把這一塊九龍也要monopolize的話, 我還可以去哪裡? (香港島已是他們的啦)

 
At 11:54 下午, Blogger 熊一豆 said...

阿晨,一個曼克頓的想像,是不必靠歷史和文化來打造的;更準確來說,恰是相反。想像力的爭奪戰,只可惜,形勢比比比比人強呀~~

trancelove,每個人一步步走過的經驗,寫來都是可貴,又何言發笑呢,那邊的話到你那邊回吧。

婉雯,我們面對的是一整套公共空間管理學,一切大概以我經常強調的潔淨為依歸。所以容不下街邊小販、容不下流浪貓狗、容不下非規劃的聲音。在當中生活的人,亦經常對其空間權利異常過敏,例如我在住家樓下以一部手掌DV Cam攝錄,即被人向護衛投訴。

male,我現在每天也很享受落公園散步,有時,也會覺得嶺南之風有趣。只不過,當初對於空間不斷被重塑感到無所適從,並且,有一些輕狂歲月的足跡,隨著空間的轉變,追不回了。以前近鐵路那邊有小樹林,連著偌大的天橋底,那種不受規管的粗獷,很是吸引。

講起錢,好記得淨係起嶺南之風就用咗七千多萬。

至於個海,我就投射許多記億。除了和同學仔一齊釣過魚,還有海皮的小亭,會考生海邊讀書,幾乎是恆常景觀。哈哈,你怕打風捲浪,大概你是住海皮的吧﹗看,叫慣了,即使現在沒了海,還是叫海皮。

阿迪,如沒記錯,應該也是崇基。
多謝你﹗爭取時間睡覺休息呀﹗

Dead Cat,我現在每搭巴士經過舊樓的區域,總惶惶然覺得有錢人的目光在虎視眈眈。香港島,淨係電費已經好貴﹗

 
At 9:30 上午, Anonymous 匿名 said...

manual trackback

 
At 1:09 上午, Anonymous 匿名 said...

看來看去
我喜歡這種臭串的語氣
多於平時的溫文爾雅呢。
很久沒看到有人這樣用「乾脆」這個詞了。這個詞是這樣用的。

 
At 11:55 上午, Blogger 熊一豆 said...

叫好的人,就是經常忘記提醒自己,人一世,蓋以過一種無賴為度。哎呀呀,溫文爾雅,我只當是花輪同學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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