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那薇甘菊還在爬
吱嘎吱嘎。他就那樣騎著輛破車上路了。泥巴路一望無際,像波浪般一湧一湧地起伏。每上一坡下一坡,三輪車子就狠狠地顛那麼一下,連帶車上一籠子一籠子的老鼠也嘰吱亂響。頭上直壓下來的一片天酷藍無雲,腳底無盡的泥土紅似火,在天地二色之間,是他目光盡處那一線微弱的綠色。那就是他要去的地方,他朝著那一線綠,一腳一腳蹬去。紅泥地乾得裂出一道道口子,像燒壞了的粗瓷。
村子在他身後漸漸遠去,變小。但他的背上其實還盯著一雙雙眼睛。那一雙雙憂鬱,卻不乏犬儒的眼睛。都是他同村的人。文質彬彬的四眼仔優雅地半臥在破陽台的躺椅上,透過望遠鏡審視他每一吋肌肉的顫動;肉店老板娘叉開雙腿騎在牆頭上剪指甲,時而向他遠去的背影瞄上一眼,並且不忘抓一把大腿上的那個毒瘡;小鼻涕蟲跟著老闆娘也蹲在牆頭上,邊用力吸著那早已喝乾的可口可樂瓶;胖女人捧著她的臘腸犬腳步蹣跚地爬到垃圾山的頂層─她是一刻也離不開她的狗的。滿頭紅髮的村長亦站在他那高高的陽台上,端著尊貴的骨董望遠鏡往他身上打量。
這些人安然留守在圍牆裏頭,從高處看著他載負著眾人的希望前往那個地方。牆裏頭的世界是絕對安全的。圍成星形的牆裏面,密麻麻排列著形態迥異的建築物,主導色調是一抹冷靜的灰。緊貼著圍牆邊皮的那一排房子,全是一模一樣約七層高的長方形,裏面均等分成一格格,只有門沒有窗,由一條貫穿各層的大管子負責輸送空氣到室內。簡而言之,這些長方形的房子一切以實用為原則,看不見一條多餘的線條,找不出一個沒用的角落。
現正騎著三輪車的他,就是住在那種長方形的房子裏。肉店老闆娘是他的鄰居。每天天不亮,她就會對著那條貫穿各房間的輸氣管唱起來︰有情呀,有情人……比雞啼還準時。最近不知為什麼,住在裏面的人像是越來越少,空洞的長方形裏,老闆娘的歌聲就越顯著響亮了。
但除了這些緊貼圍牆的方形房子之外,村裏其他的建築物在各方面都突破了一般建築的常規。因為這條村子大部份的村民,畢生都在追求幾何與力學上的完美與突破。譬如北邊尖端的建築物,就是一隻中間呈螺旋形的巨蛋,蛋殼上長著能夠伸縮自如的陽台;譬如位於它東南37º5的,是一間以縱橫交錯的樓梯級建起來的球狀迷宮,據說連房子的主人也經常走錯樓梯走到死胡同裏去,而前往探訪的親友大部份也很難和主人見上一面,只能摸著樓梯大聲相互問好;再譬如從那兒往西走五十里,就會看見一間用玻璃建的陀螺形籠子,以巨型吊臂懸掛在半空,而吊臂的造型是一根貓尾巴。籠子的玻璃柵欄上扣著無數的滑輪吊索,主人在屋子裏雙腳從不著地(由於是陀螺形,其實也無地上可言),全靠繫著吊索滑來滑去。
假如有誰有興趣為這條村子製造鳥瞰圖的話,一定會為這些荒謬詭奇的建築形態嘖嘖稱奇。此外,這些建築物彼此之間的地理關係,亦並非是隨意的。因為每一個建築位置都是用先祖遺留下來一套非常複雜的方位程式算計出來的。總之,村子裏一切與建築相關的都嚴格臣服於完美的數字關係。要真有那麼一張鳥瞰圖,就會發現這些建築物的布局是從星星的五個角落向中央蜿蜒伸展開來,而且時有變數,猶如一盤撕殺中的跳棋。然而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些建築物看起來像是都經過炮彈的蹂躪,沒有一座是完好無缺的,若以人體來比喻,就是要不缺了鼻子沒了眼,要不斷了手指腳趾。這使得村子的鳥瞰圖看起來有那麼一種曾經華麗的滄桑。
那正是因為房子的建築者們一輩子都在追求一種最完美的幾何關係。他/她們打從懂性開始,就被心中那個不可言傳的朦朧意像所鼓動,以畢生精力去突破及實踐那最完美的幾何形態─建造房子。但每當他/她們懷著滿心激情把日夜咬噬著他/她們心靈的欲望圖像,具體化作一磚一瓦實實在在出現在他/她們眼前的時候,他/她們就如墜冰窖般血液打從心底凝住了。那些他/她們一手一腳耐著性子建起來、活生生座立在眼前的建築物,從線條與角度上來講,與他/她們心中的意像並無二致;但卻完全是另一回事。完全另一回事。在純粹的心智活動化作具體物理存在的過程中,有那麼一種魔法般的東西消失了。建築物似乎在不知不覺中脫離了建造者的意志,惡作劇地展示出某種卑劣的氣質。這樣的房子,當然和完美相去遠了。所以,必須拆掉重建。
但更大的惡作劇總在等著他/她們。當建造者捶胸嚎啕,把那剛落成的建築物敲掉一角或砸出一個大窟窿時,偏偏那房子卻又回復了夢幻中的靈秀瑰麗。原來被毀掉的房子,其實正是他/她們夢寐以求的。於是建造者抱著破房子哭得更揪心了。當然擦乾眼淚以後,堅毅的建造者又會在鄰近選址向他/她們心目中的完美形象繼續努力,只不過這次是對被毀掉的房子的追思重構。所以,這條村子的整體建築形態,既可以說是對一個從不得以實踐的未來的不斷追索,也可以反過來說是對過去的病態迷戀,久了,兩者之間也就沒了區別。也正是因這「建造─破壞─重構」的規律,「棋盤」上的布局才更新著局面。
然而,並非所有村民都執迷於造房子。更準確來說,並非每個村民都有造房子的資格。要成為建造者,必須先成為一個詩人,也就是說要先懂得以工整嚴謹的排比、對偶句描繪心中的完美形象,並要學會在字裏行間隱含算術的珠璣。譬如正頂著日頭在蹬車的他,就沒有這份能耐。他那一類人詞彙有限,對數字既不敏感,也欠缺對幾何的審美能力,所以被歸類為白痴族群。他/她們不能參與建築工程或其他和數字實踐相關的工作,只能幹些較輕鬆的活兒,譬如說提供食物和處理垃圾之類。他/她們被安排居住在剛才提到的,在村子最外圍亦即四四方方只有門沒有窗戶的房子。不過,白痴族在村裏的待遇並不算差,除了不能參與建造工作和沒有投票權以外,生活基本上和別的村民沒有兩樣。至少他以前是這樣想的。他以前經常替住在蛋殼裏的四眼仔倒垃圾,四眼仔很親切,總是對著他微笑。即使這幾年糧食緊張,四眼仔還是每天穿得西裝筆挺用刀叉切肉吃,有一次還切了一片請他吃。只不過那片肉的味道實在腐臭難聞,他才謝絕了。還有就是村長,每次見到他,都會捏捏他的肌肉,替他擦掉鼻子上掛著的鼻涕,還叫他張開嘴來檢查牙齒。所以他一向覺得村子裏的人都很關心他,至於能不能建房子,能不能投票,他根本就不會去想。
但現在,他對投票這回事有點感到迷惑。因為他被派予這次任務,就正是村人投票的結果,雖然他不明白為什麼選上他。就在沒多久前,在村子中央的圓形廣場上,滿頭紅髮的村長冷靜地交代了這次任務,並且提了他的名,然後所有合資格的村民的手就在一片靜默中唰唰地舉了起來。
他歪起腦袋,朝天上瞄了一眼,火辣辣的太陽射下來,依然是沒有一絲雲沒有一絲風。車子依然吱嘎吱嘎在響,老鼠也依然在拼死地嘰嘰吱吱。他胸前那塊縫上去沒多久描著個「勇」字的紅布被汗水浸透了,黏乎乎的開始掉顏色。那是當人們舉起的手剛放下來,村政府的幾個人就走到他面前,用力的握了他的手,並指導村中最手巧的阿秀替他在胸前縫上了這塊紅布。然後,依舊是在一片寂靜中,大家熱烈地鼓了掌。可惜一切來得實在太快,當大家舉手投票那會兒,他正聚精匯神看地上老鼠在相互撕咬;當他還未能意識自己當上了英雄、並錯過了享受當英雄的榮譽那會兒,他已經被起重機連同三輪車和一籠子一籠子的老鼠,送到了牆外 ─ 那個全村人一輩子都未曾踏足過的世界。
他還是不太能搞懂這次任務的意義。但不管是為了什麼,他要到前前前前面那個可怕的地方去已是不爭的事實,這個他還能明白。不過,說實在的,他心裏也算不上真的害怕,因為他無法理解患失語症有什麼好怕。他就頂著火太陽,朝前面去朝前面去。
車輪子輾過的乾裂紅泥地,原本是寬寬的一條河,隔開了圍牆裏的村子和那個可怕的地方。但那是一條受了詛咒的河,村子裏的人都這麼說。凡是沾上河水的人,都會患失語症,打從村子有記憶以來,人們都這麼說。而打從他有記憶起,就聽人那麼說(聽誰說的倒忘了),說是開村的時候,他們的一個祖上,名喚白頭佬的,是個擅詩賦巧計算的人物。一天他划著筏子到對岸去,準備開闢多一片土地讓村人實踐更雄偉的建築理想。白頭佬到了對岸,見到河邊有三個女孩在洗澡,他就向她們打聽當地的情況。但那三個女孩子對他視若無睹,完全不理不睬,還蹶起光光的屁股向著他,放了三個響屁。白頭佬從未受過如此怠慢,一惱火就對著她們哇哇地唱起山歌來。不唱倒也沒什麼,他那麼一唱,那幾個女孩子忽然就著了魔似的,驚恐萬分,尖叫著亂跑亂跳,然後先後跌進河裏去了。白頭佬這下子可著了慌,回過神來跳到水裏去救人。但他越追,女孩就越掙扎,結果都扎到河裏不再冒出頭來。
據說,白頭佬回到村子後,就變得失心瘋,患了失語症,別說不能再吟詩作歌,就連最基本的句子都組織不了,只會依依呀呀地嚷嚷幾個單字。村子裏的人議論紛紛,說是那幾個姐妹臨死詛咒了河水,好叫村子從此絕歌絕唱;也有的說,河那邊的人全都是患失語病的,只會依依呀呀亂嚷嚷,而且嗜吃屎;如今她們死在河裏,病毒污染了河水,把白頭佬也感染了。村子裏的人深怕這個病會蔓延開去,就開會投了票,結果一致通過把白頭佬逐出村去,並把村子團團圍起來,建了牆,慎防再有村民受到河水的感染。
不過,順帶一提,也有非主流的傳說提供了另一個故事,說是白頭佬其實並沒瘋,女孩們也沒死,只不過是當她們蹶起屁股對著他時,白頭佬忽然被一種前所未有的刺激所鼓動,而那全身血液湧動的震盪卻非他引以為傲的山歌所能表現,白頭佬在崇敬與失落的交集下,連話都不會說了、連筏子也忘了,就三划兩爬地游回村子,連夜收拾細軟投奔對岸去了。當時的村長深恐其他村民學他的樣子,到時就沒人再會去建房子,於是就連夜築起圍牆並把詛咒河一說傳開去。
但不管哪一種說法,反正從此白頭佬就在對岸消失了,也反正從此,村子裏的人就再沒踏出過圍牆半步。要不是如今犯大旱河水乾了,村民是說死說活也不會蹲到圍牆邊上去的。不過,大旱並非村人派他出征的主要原因。雖然,圓形廣場中央祖先們開出來的那口井早已被汲乾,但因為那黑色一包包就快堆得與樓房一般高的垃圾孕育了無數老鼠,村民大可熬耗子血解渴。不過,鼠輩氾濫也並非村民派他出征的真正原因。而是因為垃圾,垃圾生產之快快要佔據了村人建造房子的空間。對於大部份村民來說,如果無從實踐心中的完美意象,還不如死了算了。所以,全村人決定派他,帶上村裏唯一、並且過剩的物產─老鼠(既可作禮物也可當武器),越過紅泥河,到那片神秘可怕的土地去磡探一番。
當然,村子裏大多數人都早已盤算過,他,本來口齒就不見得伶俐,即便真患了失語症,也算不上什麼損失;再說,到時候村民們大可效法祖先,拒絕讓他回到村子裏去。即使作最壞的打算,他出征失敗,找不到新土地可供大家移居,村子也並非是完全絕望的。既然土地多不出來,暗地裏減少人口就是完全合情合理的做法,大部份村民都盤算好最後這一張牌,而且有些先知先覺的村民已經開始行動了。我們的英雄當然沒作過以上的考慮,他一心只想著一件事,就是到了那邊以後把所有老鼠交給第一個碰見的人,然後就可以回家了。
征途上,無邊靜止的藍與紅之上,他成了唯一的動作,指稱著時間與空間的轉換。大腿每一下蹬踩是時間,輪胎每一圈轉動是時間,老鼠每一聲吱叫也是時間。但他卻一點也覺不出時間來,因為他引發的每一個動作並沒使眼前的景觀產生任何變化,無論他花了多少力氣,流了多少汗,頭上仍是什麼都沒有的藍,腳下仍是什麼都沒有的紅。雖然那藍與紅,其實隨了光線,也是有層次變化的,但因為那也融了在時間裏面,所以他一點也覺不出來;雖然他的影子也有變化,但因為是在身後,所以他也一點看不見。在這麼個沒變化的時空裏,他就那麼一下一下往前去,整個人化作了兩條腿的動作;似乎他生下來就為的是蹬車子,直到用盡最後一分氣力,人亡車倒。
但是他並沒就此死去。當他用盡最後一口氣爬上一段上坡路之後,天地間驟然色變,在他眼前展現的是鋪天蓋地的綠。他翻了翻白眼,自車上跨下來,喘著氣倒在那一片綠之上。喘著氣,他側過頭,看見他鼻尖前的綠並非是油嫩的綠,而是乾巴巴的綠。他緩過氣來翻了個身,發現是一層又一層的植物把土地給鎖住了。原來那是薇甘菊織成的巨網,土地本來的面目已不得見了。這種永不厭足的植物攀上任何可以攀緣的東西,以吸取旁的生命擴張它們的綠色王國。
他向四處張望,發現平垣的綠色之上零零散散這兒那兒有好些隆起物,像是綠色怪物背上長的疙瘩,有大也有小。他趨前到其中一個「小疙瘩」細看,稍稍撥開表層糾纏交錯的枝葉,赫然見得被包裹在薇甘菊裏面的原來是一個人。那個人目光遲緩,上身赤裸,腰際以下埋在植物層底下的泥沙裏,手裏牽著一根魚絲,也是埋在泥沙裏,似乎是在垂釣。他朝那個人大叫了幾聲,指了指停在不遠處的三輪車,表明想送上老鼠,然後他就可以回家。然而對方完全無動於中,只是咕嘟咕嘟地吞了兩聲口水。他把話重複了一遍,更用力的指手劃腳,但被薇甘菊包裹的人仍是毫無反應。他於是試著把零亂的枝葉再撥開一點,但也就在那個時候,光線射到薇甘菊人的臉上、胸前,薇甘菊人的皮膚立即開始泛綠,皮層裏的水份也像是被強力抽濕機抽掉一樣,在極短的時間內變得乾癟。就在他還手舞足蹈試著說明來意的當兒,薇甘菊人已經變成了一隻癟掉的青椒一樣,眉眼鼻子都皺到了一塊兒,最後從口裏「噗」地吐出一顆紅色的果子,就整個枯塌下去了。他被眼前的突變唬住了,一屁股坐倒在地上。過了半晌,他才爬起來跑到近處的其他幾個「小疙瘩」去探問,結果完全一樣。綠色的大地上多了幾個乾枯的老青椒,地上多出了幾顆紅果子。
那幾顆滾落在地的紅果子,非常通透滋潤,裏面像是有東西在流動,煞是誘人。他的嘴唇本早已乾裂得出了血,這時更是受不住果子的誘惑,一顆顆抓起來就往嘴裏放。一口咬破那果皮子,一股涼透心肺的清甜汁液頓時遍走全身,把他美得閉上了雙眼。他感覺全身血液在那股清泉的引領下匯聚胸前,整個人也像是化為一泓泉水。然而更奇怪的是,在他感覺不到身體存在的同時,天地間萬物即以幼兒識字卡的形式一張張重複在他腦海中搬演。直到他再也認不得那些文字,直到他不再叫得出圖像中事物的名稱,直到他不再理解圖像之間的關係,直到最後任何圖像都不再代表任何意義。就像膠卷回卷到盡處。是無。也是無分彼此。
然後他看到了自己。他看到自己在一片荒涼的綠色之上佇立。胸前捧著一籠子老鼠。他看見自己站在那些大小疙瘩的中央。大小疙瘩的布局與村子裏的屋子是完全一樣的,是同一盤還沒下完的跳棋。哦,我終於來到了,哦,是這樣的,他想著。
他看到自己信步走向左方最遠處的一個龐大隆起物。就是這房子,我終於來到了。他很清楚地知道那座無以名狀的東西是一座房子,是一座被薇甘菊吞掉了的房子。他看見自己伸出手指,在凌亂的薇甘菊枝葉中找到門鈴,按了下去。門開了一條逢,他看到自己消失在那一片怪綠之中。
替我開門的是一個七、八歲頭髮微卷的小女孩。她上身赤裸,只穿一條印花三角內褲。她俐落地在我身後把門關上,然後我就一下子被幽暗吞沒。我忽地覺著一股鬱悶從心胸爆發,隨著血液,遍走全身。我依稀看見她接過我手中的老鼠,走開去,消失了。我的鼻子裏湧進一股霉味,哦,這就是薇甘菊肆虐其他生命後的殘餘氣息。霉味發揮著胡椒洋蔥的催淚作用,我一邊抽泣,一邊摸索著向屋裏唯一的光源走去。原來那是屋子的後門,我靠在門邊眯起眼睛,外面還是那一片不著邊際的荒綠。離後門不遠處,也樹著一棵「薇甘菊人」。這時候,小女孩不知從哪兒又冒了出來,提著一隻紅色塑膠桶,走到那棵「薇甘菊人」前面。「薇甘菊人」自動裂開了一條縫,我依稀看到裏面的那個人長了一頭白毛,把臉面和上身都遮蓋住了。小女孩迅速伸手進去,把魚絲拉出來,只見魚絲上串著十來條七八吋長蚯蚓般的東西。她俐落地把蟲子一把撂下來,放到水桶裏去。然後那根魚絲自動縮了回去,「薇甘菊人」亦再度縫合。
小女孩拎著水桶,從我身邊走過。我不由地也跟著她走回屋裏去。她取出一個盆子,把扭動著的蟲子兩頭一拉,一條一條整齊排列到盆中,然後把盆子放到冰箱裏去。我站在她身後,再次被一股強烈的哀傷襲擊,心中悶極難受。她同時從冰箱裏取出另一盆已經冰得僵硬的蟲子。她轉過身來坐在地上,把盆子放到腿上,一隻手環抱著冰箱的鐵皮子,另一隻手拿起一根蟲子來吃。噗滋噗滋,就像咬冰棒一樣。也像是在啃著我的每一根神經。她一邊吃,一邊用冷漠的眼神看著我。
這時候,我已經哭得很厲害了,雙腿一軟,就跪在了她面前。「妳……妳不覺得羞恥嗎?」我不知怎的冒出了一句。
「有那麼一次,我踩腳踏車到了河那邊去,那邊的人築了很高的水泥把自己圍起來。他們見到我,臉色變得像那堵牆一樣,眼鼻擠成一團,喉嚨裏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然後向我扔一種叫老鼠的動物,大多數都沒扔中,老鼠都給擲到地上死了,但也有一兩隻扔到了我身上,咬掉了我幾塊肉。那些人一見我流血,就顯得非常亢奮,眼鼻扭得更要緊了。我想那些人的病,就是你講的羞恥。」非常冷靜的回答,出自一個七八歲女孩的口。
「妳是在做夢的啦,這全是妳的夢呀!」眼淚和鼻涕已經把我胸前的衣襟弄濕了。她以吃蟲代替回答。噗滋噗滋,她開始吃第三條蟲子。「我不要妳的夢,放我走,我要回去了!」那冷漠而有節奏的聲音一下一下地往我腦袋裏鑽,我全身起了雞皮疙瘩,她是在啃著我的神經呀。
「不要再吃了,不要再吃了,我受不了了!」她依然漠然地看著我,繼續她嘴部的動作。我用力捂住雙耳。噗滋噗滋。嬌嫩無邪的小嘴唇配合著潔白的小牙齒,努力地把泥色的蟲子咬斷磨爛。一個永將不會磨滅的印象。我聽見自己的喉嚨發出極古怪的一聲低吟,接著一下子撲向前,張口咬住了她的喉頭。女孩卻並不反抗,只是用了最後的氣力,在我耳邊輕輕迸出一句︰「我早知道你來就是要對我做出這種事情。嘿嘿,你和他們並沒兩樣。」有些未被嚼爛的蟲子掉到我的耳朵裏。那可恨的帶著輕蔑,還有那麼一點憐憫的語氣;她憑什麼這樣跟我說話,憑什麼!我狠一使勁,咬破了她的喉嚨。血從我的口裏湧出來,我把她放開,她像一具塑膠娃娃般僵倒在一旁,盆子裏吃剩的蟲散了一地。卻在這個時候,我清楚看見她張著嘴的臉上浮起了一絲笑意,與頸子上湧動的鮮血映照出一幅極詭異的畫面。我坐倒在地上,失聲痛哭起來……
在一聲撕裂心肺的大叫之後,我們的英雄忽地睜開眼睛,哇地吐出一口鮮血。他像是被某種刺激所鼓動,猛地從地上跳起來,顫抖著嗓門大聲喊叫,然後拔腿就狂奔,朝五星圍城的方向跑去。他撞倒了三輪車、踢翻了一籠籠的老鼠,激動得扯下胸前的那個「勇」字來揮舞,邊跑邊喊著:啊咘嗚啦……啊咘嗚啦……
那些饑餓已極的老鼠隨即在一片乾綠的土地上散開去,要麼相互撕咬,要麼用尖利的牙齒狠狠地啃向薇甘菊。嘰吱嘰吱。
二00三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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