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12月 20, 2005

(轉載) 什麼樣的淪陷?誰的和平?

什麼樣的淪陷?誰的和平?

文︰穆弓



世貿完結。對很多香港人,這是難忘的一週,雖然每個人的感受和滋味均不相同。只隔了一天,香港的政改爭論,迅即又主導我們的公共議題。世貿留下的許多問題,很快便會被遺忘。趁大家記憶尚在,我想談一點有關對於「秩序」的迷思。

讀書時代做學生報時,有好些新聞系同學做編委。這些同學由於學科訓練的緣故,常常強調記者要客觀中立,要反映事實,要不偏不倚,不應有自己的立場。持相反意見的同學,則認為新聞根本沒有所謂客觀中立,只要不歪曲事實,並盡量給予各方回應的機會,對新聞事件採取某種立場,不僅不能避免,而且是必要的。這有兩重意思。一是學生報本身應該具有某種立場;二是任何文字書寫,都難免帶有某種「成見」,因為沒有所謂「客觀中立」的文字書寫。所以,判斷一宗新聞的好壞,不在於它是否夠中立,而在於它是否有觀點有見地,能否引發讀者思考等。
這些爭論,常常出現。這幾天的事件,再次令我想起這些問題。

2005年12月18日《明報》頭版的大標題是「灣仔淪陷」,然後如此報導:「香港昨日經歷了1967年暴動以來最嚴重的騷動,連日來表現和平的反世貿示威者,在今日會議閉募前夕突然發難,昨天兵分多路衝越多條封鎖線,與警方爆發近距離的肉博戰,猝不及防的警隊節節敗退,灣仔區一度『淪陷』為示威者的天下。」我傾向相信,在香港新聞行業中,《明報》是不多的幾份報紙,仍然較為恪守新聞倫理的(無論我是否同意它的某些社論觀點)。

那麼,「灣仔淪陷」是個中立的判斷嗎?當然不是。我們都知道「淪陷」、「暴動」、「騷亂」有極負面的意思,它背後意味著一大堆東西,例如暴力,混亂,非理性,傷亡,對既有秩序的顛覆等等,由此隱含政府有責任有理由去採取任何它認為必要的行動。所以,警方界定事件為「騷亂」,我並不意外,因為只有如此才能合理化它採取的行動。《明報》接受警方的解釋,並用這樣的角度去形容事件,自然已經接受了某種立場,並引導讀者從這種角度去判斷整件事,從而接受政府的做法是合理正當的。

我並不是要求傳媒中立。那是不可能的,因為沒有所謂「中立」的語言。爭論的要點,是《明報》這樣的立場,是否站得住腳。「淪陷」一詞通常用在戰爭之中,當某一地方淪陷了,即意味著原來屬於某一權力統治的地方,被敵對一方用武力佔據了,並取得了該地方的控制權。它意味著原來的管治權威的喪失。所以,用這個詞時,一定是用來形容極為嚴重的武力衝突。

但12月17日晚上的灣仔淪陷了嗎?灣仔在12月17日由南韓農民武力佔據,並取代香港政府管治這個地方了嗎?我想,無論持什麼立場的人,都很難會同意,這是一個正確的有關事實的描述。正如李明逵所言,灣仔一直牢牢控制在警方手中。在所謂的衝突中,香港警方從來擁有絕對的優勢,警方只是用了「最低度」的武力,便輕而易舉的將一千多示威者(絕大部份在進行和平抗議)服服貼貼的扣留在灣仔大街十多個小時。而這樣規模的抗議示威,我們每天打開電視,全球各地幾乎無日無之。換言之,用《明報》的邏輯,全球政府每天都在「淪陷」之中。

無論我想像力多麼豐富,我都難以理解這份自稱「公信力第一」的報紙,用「淪陷」和「暴動」等來形容今次事件,是合理恰當的做法。它將事件極度誇大醜化了。帶來的後果,則是完全合理化警方的行動(同一天的社論正是這個立場)。農民的訴求,也自然的被忽略了。而日後倘有其他類似的示威行動,警方再次發射水炮催淚彈,乃至動用防暴裝甲車時,也都隱隱然取得了某種自明的正當性。

《明報》的「灣仔淪陷」論,不僅扭曲了事實,而且在讀者之間塑造了某種集體記憶,並合理化了政府對暴力的使用。由於它對事件的判斷本身不合理,由此而導致的結論自然也難以令人信服。《明報》當然很清楚這種後果,這也許亦是它的目的。但為什麼要如此形容今次事件?我想它背後有一價值預設:任何挑戰警方權威的行動,都不能被接受。示威可以,但必須「和平、理性、有秩序」,必須在警方容許的範圍之內進行。由此再多一重預設:「和平理性」本身是好的,「衝突非理性」本身則是錯的。

這是香港社會極為根深柢固的集體意識。所以,長毛那些稍稍過激的行為,往往會被眾聲指責。我們的社會,對失序有極度恐懼。這當然其來有自。例如政府及媒體經年累月對「六七事件」的負面報導(當時尚未出生,所知不多,故不願用「暴動」一詞),很多新移民對中國過去幾十年政治動蕩的恐怖回憶等,都令「穩定」壓倒一切。只要祭起「穩定」「和諧」,其他價值都要讓路,甚至個人的基本權利也可以被隨時剝奪。

但我們可否問一句:「什麼樣的穩定?誰的和諧?」

我們只要稍稍回顧歷史,「穩定」並不總是被贊美的。大家都知道,1919年的五四運動,源起於學生上街抗議巴黎和會中列強加諸中國的喪權辱國條約。結果學生被捕,當時的總統徐世昌「禁止學生再行糾眾擾亂秩序」,北大校長蔡元培被迫辭職,最後引致全國罷課罷工。再看1989年的學生運動,中國政府為了維持所謂的社會秩序,全城戒嚴,血洗京城。今天,大抵很少人會譴責五四和八九的學生,說他們令得「北京淪陷」,理應被鎮壓吧。

我想說什麼呢?我想說,示威所用的手段本身是否正當,不能只停留在它是否衝擊了既定的秩序來判斷。如果我們有充分的理由,認為既定的秩序是不合理的,是應努力抗爭令其改變的,那麼我們對於抗爭所採取的方式,自然會有不同判斷。我們支持五四的學生「火燒趙家樓,痛打章宗祥」,是因為我們認為他們爭取的目標是正當的。將「和平理性」抽離抗爭的具體場景,然後將其絕對化神聖化,恐怕是一種迷思。(當然,這絕不意味著,「非和平非理性」的手段便必然合理。)

在這裡,我無意說韓農在12.17事件中所用的手法,相應於其目的,是必要且合理的。這當然可以爭論。我的擔心,是當政府傳媒以至各種各樣的意見領袖在絕對化、神聖化「和平、理性」時,它會導致這樣一種後果:無論一個人面對的壓迫,是多麼的不義多麼的鉅大,她都必須在政治權威劃定的範圍內行動!任何逾越這個範圍的行為,都不容許且不正當。因此,對於未來遙遙無期的日子,香港只能「循序漸進」的「邁向」普選,無論我們有多憤怒多失望,最多最多可以做的,便只能是一次又一次從維園行去政府總部,讓尊貴的統治者「聽到」我們的聲音,然後和平散去。絕不可以再多。再多,便屬於「非理性」的破壞社會繁榮安定的搞事分子。

歷史告訴我們,在很多情況下,「和平」往往是一方必須繼續忍受另一方壓迫的同義詞!

11 Comments:

At 5:27 下午, Anonymous 匿名 said...

多謝您的轉載。真是寫到自己的心坎裡去的文章..
請問此文原載何處/何站? 我的意思是, 那地方應該不錯, 能刊出這樣篇文。或許另有其他佳作...想看看。
(如果是我看漏了原出處, 還請見諒..)

thank you, and take care.

 
At 10:12 下午, Blogger shadow said...

this article is very well written, many good points, i want to forward it too...

 
At 10:54 下午, Blogger 熊一豆 said...

此文由友人所寫,授權本人載於本blog。歡迎連結轉載。

 
At 10:58 下午, Blogger willsin said...

「火燒趙家樓,痛打章宗祥」

我不懂歷史. 但這兩句話只是令我聯想起野蠻,打人泄憤之類的行徑. 令人有點不寒而慄.

目的高尚, 就可人不講究手段了嗎? 好像不是.

 
At 11:00 下午, Blogger MissLee said...

清楚的解釋 - 我blog那邊也有年青人頗為讚同傳媒的做法,並認為基於商業原則,作大無可厚非(大意)!!激死…

 
At 11:55 下午, Blogger 熊一豆 said...

willsin,如果高尚目的,所指是「鎮壓抗爭」,那麼我很同意你所講。

如果貶義的「不講手段」所指是抗爭行為,我只能說︰

we are our own grave diggers.

 
At 11:57 下午, Blogger 熊一豆 said...

misslee,確是慘不忍睹呀……

所以……我們實在有很多事情要做。

 
At 12:50 上午, Blogger 陳花 said...

你好,我是花苑。
這篇文章真好,我也有看你寫124關於秩序那篇,印象很深。
我不知如何告訴我的朋友(其男友為警察)解釋,我為何覺得警方對農民的暴力是不對,和如何解釋報紙電視新聞刊出播放的並不是事實的全部(而佢是信到死了)。
我可以把文章轉載過去嗎?

我參加了16號的遊行,當天算是最不激烈了。不過最後我都看直接感受了被多於40警察圍著(圍了兩重人圈)我們只有12個女人的壓迫感,又是另一種暴力。

 
At 6:49 上午, Anonymous 匿名 said...

對,很多朋友對示威者的反感厭惡甚至憎恨,都是因為他們「郁手郁腳」,使用了「暴力」。

我沒機會看新聞片段,亦不信任傳媒,可能在沒有視覺神經的刺激之下,我沒有那麼大反應。心裡只是覺得,即使他們的反應再激也沒有甚麼不對,面對自己的生計受到嚴重的威脅時,誰可以冷靜待之?自己享受著各種物質安坐在家中看電視時這樣批評人家不夠理性,跟「講風涼話」有甚麼分別?未受到切膚之痛,就這樣加以批評,也未免太涼薄了吧?!是不是所有事情都非黑即白,那麼「一刀砌」?所謂「理性和平」就是絕對的正確,稍有感情弄事和就要受到譴責?

但也由於我沒機會看那些片段,又不懂得怎麼解釋心裡所想,怎樣去解釋「他們使用暴力也不是絕對錯的」,所以也就收口了。但這篇文章正正道出了我心裡所想的!!非常有同感。

對於意見不同的人,我沒有半點生氣,有時候看見他們的論點根本不合邏輯,但又對事情生氣非常的時候,為免和朋友傷感情,我也就收口了。但每次看到有人不滿示威者、偏向同情警察的時候,我的心都覺得非常難過,覺得心寒。是從甚麼時候開始大家都變成這麼涼薄的呢?究竟社會裡還有多少人也這麼想的呢?

 
At 2:25 下午, Blogger 熊一豆 said...

花苑,抱歉遲了回覆,歡迎連結轉載,不過這篇文章的作者是穆弓,並非在下。

是的,製造心理恐慌,也是暴力,但沒形沒相,往往被忽略。

V,有些時候,能講能寫,就盡量做吧,在我自己來說,也在學習如何和不同意見的朋友,進行討論。這也是一種練習過程。

 
At 2:37 下午, Anonymous 匿名 said...

我倒有一個奇怪的聯想。其實,香港成為植民地後,我們大都以為香港跟中國的聯繫越來越小,越來越薄;但從一些大事上,我們還是可以見到那隱形的線連繫著兩地。我在想,可能當年在內地的多年動盪;親身體驗過的,道聽途說的恐懼,都令人久久不能平伏;而當日受傷害的便走避至此。因為這樣,香港人大多迷信穩定。我在想,可能大家當年的傷口還未痊癒,所以才容納不了任何的「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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