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 11月 12, 2004

想像想像



當然,不論你/妳自覺與否,我們都無可避免活在以想像打造的世界,亦同樣憑藉想像來介入那個大家行動其中的世界。深水埗區是一種想像,大澳漁村是一種想像,國家是一種想像,民族是一種想像,革命是一種想像,生是一種想像,死又是一種想像。每一份想像,決定著我們接下來的行動。龐雜的認知體系建立的過程,不可能建基於純粹的個人第一身驗證(例如不必提著兩腿跑遍中國的名山大川大街小巷,卻能夠對中國有一個整體的想像,並且毫不置疑),而絶大部分是來自在文化中漂蕩沉澱的各種想像相互角力的結果,而這份結果更每每倒過頭來影響了即使有的第一身驗證。在權力高度集中的文化時空中,往往某一整套的想像獨霸武林,把挑戰者全壓倒五指山下,使該一整套想像成為使用者們幾乎相同並唯一的想像,而最高境界是使用家們再不相信別的想像存在的可能。

那麼,當我們的政府高度提倡發展創意工業,提升青年人的想像力時,拉動他/她們的又是一種什麼想像?

你/妳或會說,這裏說的「想像」所指,不就是「真理」,不就是意識型態,不就是論述,不就是文本……不就是又一場再命名的文字遊戲。或許是的。但每一次的語言更替,就是一場想像的轉移更替,鬆動(當然,也會有收窄的不幸時候)一小塊未為人知的想像領域,然後,誘發行動落實於外在世界,推動微不足道的一小步。如果真的曾有一個愚公,又真的曾(想)移過一座山,那麼我樂意相信他一定對被移後之山有極強烈的想像。

當然,我也很清楚這些別人都早已用不同的說法說過了。那為什麼還要像做數學練習題般,用自己的方法再演算一遍,然後煞有介是地名之曰「想像」?只簡單地因為在個人的層面,「想像」二字近來於我的認知體系中,起了鬆動想像的作用,如開了一扇新的窗,對既有認知照出一種新面目(或許會引領我走一條之前沒想過要走或可以走的路)。 不過,這種更替的遊戲也很像對抗頑疾之用藥。每次新藥試用,一開頭總有靈機閃動的驚喜(以為找到世界的答案!),但卻很快用舊(世界還是那個模樣),又要再開發新的新藥。也就是說,那一扇窗開啟的光,只是曇花一現,要捕捉的就是那一閃動間的靈光。所以,尋找新的文字鬆動新的想像,是持續的修煉。這也就大概是詩人們對煉金術的著迷嚮往。

早前看一港台製作講晚年人生之節目,因中途加入,節目名稱編排等不詳,只看了訪問日本老人之生活部分,意圖投射一份積極的對老與死的想像。其中一八十多歲老伯,依然參加田徑賽,破老人跳高紀錄。他笑著對鏡頭說,寄望在九十歲時參加最後一次比賽,然後笑著離開這個世界;離開之時,要感謝所有人,感謝世上一切。鏡頭在陽光、運動場、笑容、兒孫的活潑跳動間遊移。如此對老與死的想像,在我們文化中鮮有出現。個人記憶中,好像只在老莊哲學中,讀過為死者擊樂笑樂的圖像。我對日本文化缺乏認識,不知這般對生命的看法在日本傳統中有什麼承傳,只記得在黑澤明之《夢》裏的最後一個故事,看過那麼一個意圖慰藉人心的晚年烏托村。

回到那個電視節目,鏡頭攝下的那群健康、充滿活力的八、九十歲日本老人,看來雖非來自非富則貴的上層家庭,但起碼必定不必為兩餐煩惱,生活空間舒適,有朋友、親人照顧,所以能夠打打木球、玩玩田徑,一方面發展自己的興趣,一方面保持健康。這些畫面,的確能把我們對老與死的想像從貫常的孤寂枯敗、悲愴傷懷中拯救出來。 但是不禁要問,這麼一幅可取的圖像,若要移植到我們的文化中,之前要走的該是多遠的距離。假若要那些靠綜援度日、執紙皮過活、在擠逼不堪的病床中苟延的老人(這在我們的社會中,絕對不是少數)笑著面對餘下的日子,笑著離開這個世界,是否太有點「何不食肉糜」的涼薄?那麼,在鬆動對老對死的想像之前,大概先要有相對完善的醫療福利制度、有把老人納入社會而非排斥的各種社交活動(不是明星到老人院探訪的那種)、甚至對疾病隱喻的反思(例如為什麼死亡率同樣高的心臟病血壓高相對沒那麼可怕,癌病就是「癌魔」?),從而找到針對性的改善……這一切須在外部世界落實的行動,又應先靠哪一種想像來引領?

而上面談的這些問題只是一個較好社會的其中一環而已。若現有的(較好社會的)想像已用舊失去生命,那麼該找什麼新的詞彙?若找到了,又如何植入現有僵化但牢固的體制,使之發酵,而最終能達致轉變(即使很小很小)?

很很很很很長遠的功課。但總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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