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 11月 03, 2004

鯉魚門‧上海‧語言




最近在鯉魚門做研究。首次接觸寮屋區。初遇,眼睛實在無法在短時間內整理出這些建築群的結構。連綿開展的房子都是有機體,可以隨著居者的意願(當然有時也包括拳頭夠硬聲音夠響的客觀條件)擴張變形。明明是死角的位置一轉彎,又開出一條駁一條的九曲十三彎;在最意想不到的窄道,竟然轉出一條樓梯,或上或下,一層連一層,又已是好幾戶人家。

並非家家戶戶都裝有空調,窗戶也不一定能開,所以大部份房子室內光線黝暗,當然也焗熱。於是,很多的活動都移至室外。於是門外的小園子發展起來,天台發展起來;能納涼,能洗頭、洗衫,能種植,能堆放收集起來的空瓶空罐,也能攤曬掏空了的貝類。不知名的雜物鋪陳,理不出所以然的空間劃分及運用,是這個居住環境釋放出的可能。寫到這兒,想起居住現代高層建築的經驗(無論是公屋居屋私屋),不只是藝術作品失卻其獨一無二,居住空間亦然。我住16樓C座和其他所有樓層C座是渾然一樣的空間,我不必親身探訪也對那一家家每一角落、每一房間的位置瞭若指掌;再推下去,順應相近的邏輯,近窗安置沙發,電視組合櫃也就跟著來了,諸如此類(除非你/妳特較勁,偏要在廁所所在煮飯做菜);而我正處於他/她們之上之下,在差不多少的位置做著大概也差不離的事……每次想到,總覺得要起雞皮。

不過,請別誤會我這樣寫,接下來就要為褒鄉村貶現代的二元論述推波助瀾。不,請別誤會。

或有人會把寮屋生活看作不可取的「骯髒貧困」,也會有人將之標榜為應予保存的「文化特色」─ 純樸、富人情味。但兩種說法都是取其一點而統領全盤的對生活的想像。但生活,一個多面向展現的總和,能收編於單一價值的想像嗎?

住寮屋,有很多誘因使人走出內歛的私人空間,和他/她人的距離自當會縮短,但除了能衍生現代住屋經常被詬病欠缺的「人情味」,爭執磨擦也是相輔相承的;而且一些生活的基本操作相對地亦的確需要多花幾分氣力。但我這樣寫,也不是想說什麼凡事皆有其好與壞的一面這種說了等於沒說的話。我想指出的是每一不同的環境生活,都有其自身獨特的展現方式及從屬的限制(當然也因而打造了生活其中的人),而當中也可以是充滿矛盾與張力的。因而,不必也不能放到同一把天平上去秤個好壞,儘管省神省力的二元對立思維及解決問題方法總是充滿誘惑。

「貧窮」這個其實相對的價值在我們當下的文化裏,最典型對外的想像大概是發展中國家那些挺著大肚子目光空洞的小孩,對內的想像大概是板間房、疊疊床、髒和亂;而後是什麼?大概慘、可憐概括了相關的全部想像(哈,忽然想起了港台製作讓港人聊以自慰的《生活逼人來》)。當我向土生土長的香港朋友述說兒時在上海的生活時,總有那麼一點惶恐,生怕他/她們會以「可憐天下父母心」的想像來理解我那沒有電視、沒有冰箱、老爸真的做就三十六元一個月、月尾要跟鄰居「度水」周轉、衣服自己做、過年要排隊輪芝麻紅豆的童年。很難去解釋,於那框架底下生活的我,其實渡過一個極愉快且富足的童年,並且從來沒有主動或被動地定位於「窮人」。但當我興奮地說著童年如何如何快樂之時,又產生另一重擔憂,怕自己的表述會落入另一窠臼─我很窮,但我很快樂!(又或,物質匱乏的年代,精神生活總是富足些,人情味總是濃些云云。真的暈暈:p)

話之所以說得那麼辛苦,連帶這篇文字也要建立於不住的否定來自我申辯,歸根究底,源於我們的語言太抽象而其附屬的想像又太單一一統,且排斥性極強。從排他的二元對立慣性思維,想起Borges於小說中嘗試想像幾種不同時間同時存在的可能。我們的語言,容許我們同時想像各種不同的存在嗎?

(整理照片時,才發現自己只用了眼睛來記錄區內建築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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